……
第二日一早,天邊才泛起魚肚白。
被派遣賑災的禁軍連同其他隨行官員已經聚集在京郊,整裝待發。
“我以為隻有劉大人與我同行……”
韓亦弛很意外地看著來人。
沈青雙手負在身後,平靜的眼神掃向年輕的世子:“怎麼,不歡迎本官麼?”
“那沒有,隻是沒想到沈大人會親自隨行賑災。”韓亦弛搖搖頭,他怎麼可能質疑聖旨,“聽說,沈大人還拿出了自己很多年積攢下來的身家用來賑災,實在是佩服。”
說真的,他從前也一樣,對那些內宦有偏見。
然而這回賑災的事,倒叫他覺得,沈青也不像大家說的那麼壞。
“哼,這些恭維的漂亮話就免了吧。”
沈青坐在象征著身份的禦賜馬車中,望窗外瞥了兩眼。
“差不多到時候了,出發吧。”
韓亦弛四處張望了幾眼:“沈大人,再稍等個一小會兒吧,時兄昨天說,今早過來給我送行。”
沈青聞言,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
他用力放下車簾,遮住了馬車與外界相連的窗口。
“時間到了,立刻出發。”
這聲音比剛才涼了不止一星半點。
韓亦弛聽出其中的不悅,笑嘻嘻的表情一蔫,像是霜打的茄子。
時兄啊時兄,對不住了,要讓你白跑一趟了。
沈大人手裡拿著皇上下的旨,這隻賑災隊伍裡,屬沈大人最大,他不能不聽啊。
賑災的隊伍開始啟程。
沈青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閉目養神。
他昨天傍晚,特意去找皇上請了旨,希望自己可以一同前去賑災。皇上見他說得懇切,便允了,還命他監督賑災情況,若是碰上了借著賑災中飽私囊或是賑災不利的官員,有先斬後奏之權。
至於為什麼突然想去賑災……
因為他怕再見到時淺渡,會繃不住,會露出破綻。
出京避上個把月,應該會好一些吧。
不想,出發之前,還能從韓亦弛口中聽到“時淺渡”三個字。
真是走到哪裡,這個名字都是陰魂不散啊。
嗬,送行。
誰不知道,隻有關係很好、相對親密的人,才會來送行啊。
他們的關係,已經好到這樣了嗎?
時淺渡主動要給世子送行……
像是有根刺狠狠地紮進了心裡,疼的厲害。
他又抑製不住地想起了那天在皇宮裡,他跟時淺渡最後的對話。
在戲樓裡,他究竟說了什麼?
每次這個問題一浮現在頭腦中,他的身子都抑製不住地輕顫。
他在害怕這個問題的答案,害怕自己在時淺渡麵前,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可笑又荒唐的印象。
-
時淺渡到了整軍出發的地方時,賑災隊伍已經了無蹤影了。
從土地上的馬蹄痕跡來看,應該是剛走不久。
她在心裡惡狠狠地罵了韓亦弛一句——混蛋,讓她來送行,竟然連個人影都沒讓她見到!
虧她今早一路緊趕慢趕,踩著約定的時間到了這裡。
起晚了,早飯都沒吃,又趕了半個時辰的路,現在餓得肚子咕咕叫喚。
早知道就美滋滋地吃個早飯,直接去宮裡堵沈青了。
她決定,等韓亦弛回來,一定要胖揍他一頓。
時淺渡大大地打了個嗬欠,翻身上馬,先在禁軍大營裡露了個麵,讓士兵們照往常一樣訓練,隨後罵罵咧咧地回到京城裡,找了家鄰裡八方口碑很好的早點攤吃了兩個包子和一大碗餛飩。
她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湯水,一本滿足。
秋日早晨溫度低,露水重,她餓著肚子騎了一路的馬,又冷又餓。
此時吃了東西,胃裡暖呼呼的舒坦極了。
禁軍這邊確實挺清閒的,身為統領不是必須每天都親自練兵,偶爾可以偷個懶。
她把早點的銀錢壓在餛飩碗下麵,伸了個懶腰,打開時管局係統看看沈青的情況——一會兒偷偷溜進宮裡堵人,把話說明白,順便狠狠地把沈青欺負一通。
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心裡的愉悅度直線上升。
美滋滋地翹起嘴角,哼著不知名的歌。
可打開了係統,就看到沈青搖搖晃晃地做在馬車裡。
馬車外是一片片農田和密林,怎麼看都不是京城裡會有的景象。
好像還隱約看見了……韓亦弛的身影。
時淺渡:………………
媽的,沈青也在賑災的路上。
怪不得韓亦弛那小子今早沒到約定的時間就走了。
可是,昨天韓亦弛來見她的時候,隻說了個劉大人同行啊可惡。
早知道這樣,她之前就應該二話不說直接追上賑災大部隊,何必折回來吃個早飯呢?
時淺渡突然回想起最初回京的時候,沈青故意捉弄她,命人不準她進入禁軍大營,讓她白白地跑了一趟,跟這回倒騰的差不多。
等見到沈青時,怎麼也要報複回去,把人欺負地更狠一點。
她在早點攤上坐了一會兒,給胃裡一陣消化的時間後,起身行動。
沒有直接騎馬去追賑災隊伍,而是回將軍府,命人給她以感染了風寒、身體不適為由頭,告了幾天的假,又讓家裡的廚子給她做了一兜子不容易壞的糕點,這才離開。
……
賑災隊伍走的大多數是官路,道路相對平整,晚上也有驛站可以住。
驛館的人早接到通知,做好了安排。
韓亦弛在劉大人的幫助下,在混亂中安排好了賑災隊伍。
見到沈青領著小福子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開口問道:“沈大人,你不跟我們一起用晚膳嗎?”
“不了,你們吃你們的吧,不用管本官。”沈青回頭說了一句,又衝小福子說道,“小福子,去備水,本官要沐浴。”
小福子應聲:“是,大人,小的這就去準備。”
沈青是一行人中身份最特殊的,在驛館被安排了最好最大的房間,分內外兩間,能讓他住的舒坦。不僅如此,知道他幾乎每日都要沐浴,驛館還提前燒好了足夠沐浴用的熱水,隨時可以使用。
小福子很快就人在沈青房間中安置好了浴桶和皂角、手巾等物。
他例行檢查了一遍,見所需的東西全都備齊了,便道:“大人,可以沐浴了。”
“行了,你去外麵候著吧。”
浴桶中,熱水散發著蒙蒙霧氣。
沈青緩緩地,將一件件衣裳全都褪去。
到了最後,能隱約聞見一點兒不好的味道。
在馬車裡搖搖晃晃了一整天,難免。
他神色淡淡,手指用了些力氣,在衣料上攥出褶皺,接著,把衣裳狠狠地扔在地上。
一切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是個什麼人。
二十多年了,說來也該習慣了。
之前是習慣了,淡然了,隻是……
對時淺渡動了心思之後,又開始在意了。
嗬,在意什麼呢,人家是個大姑娘,怎麼說也不會瞧上他了。
還自作多情地在意什麼呢。
他沉默著,邁進微燙的水裡。
烏黑的長發紮在腦後,手指輕輕抽走束發,黑發便散落了下來。
他沒有動作,就在溫熱的水裡泡著,腦袋搭在木桶邊緣,有些走神,頻頻地去想過往的種種。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外間傳來了一點微不可察的動靜,讓他回過了神。
沈青坐起來一點兒:“小福子麼?來的正好,過來為本官洗發。”
腳步聲從外間一直來到他身後。
他還在受回憶的影響,情緒不高,沒在乎什麼有的沒的。
隻感覺頭發被人從身後輕巧地攏起,用皂角一點點地擦過,打出泡沫來。
動作是特意放緩的輕柔,不過這沒什麼用,下一秒——
“唔!小福子,你扯著本官頭發了!”沈青疼得哼了一聲,眉頭立馬蹙起來,低聲嗬斥道,“你近來辦事怎麼越來越不像樣了……?”
沉著的雙眼掃向身後,跟一雙熟悉的鳳眸對視了。
“……”
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中劃過了驚懼。
再開口時,嗓音尖厲又慌張:“……給本官滾出去!”
他一下子把身子全都沉到了浴桶裡,隻在外麵剩下了一張臉。
胳膊用力一揚,一片溫熱的水花撒了出去,差點就潑了時淺渡一身。
時淺渡怎麼會來這裡?
還……還看他洗澡!
混賬!
這都是什麼事啊!
剛才有沒有看到他那惡心的身子?
給他洗發時又是怎麼想的?
來這裡做什麼?
就算是要羞辱他,也不至於追到這兒吧!
哦,對了。
世子也在這兒。
是因為他早晨沒讓世子等她,所以過來責怪他麼?
一刹那的時間,沈青混亂的頭腦中,已經閃過了太多想法。
他臉色通紅,泡在水裡的身子在輕輕地顫抖,雙腿並攏,胳膊抱在一塊兒,擋住了一切從上麵看到某處的可能。
“我還想問沈大人呢,怎麼會在這兒?我記得賑災人員裡,沒有大人才是啊。”
時淺渡退回了屏風後麵,不著急說正題,反而東扯西扯地先聊著。
剛才沈青臉上的表情,明顯取悅到了她,此時臉上儘是笑容,聲音愉悅。
沈青沉著性子冷哼一聲:“本官上哪兒,關你何事,時小將軍不要管得太寬了。”
“當然關我的事,我想問問大人,有沒有想到那天在戲樓裡,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時淺渡一邊說話,一邊打開了時管局的係統,觀察著沈青的反應。
沈青的表情凝住片刻,提到這個問題,嘴唇就開始顫抖。
他喉結滾了滾,先是急促地呼吸了幾口,接著,深吸一口氣,像是放棄了抵抗一般,鬆開身子往後躺去,靠在了浴桶的邊緣。
“你說吧,本官聽著。”
無非就是一些羞辱罷了。
他聽過那麼多,也不介意再多聽一點兒。
不同的,不過是……這回要從他中意的姑娘嘴裡說出來。
“嗬,沈大人其實——”
時淺渡故意拉長了聲音,眼看著沈青的臉色越來越沉,那表情悲哀得叫她忍不住心軟。
“大人其實沒說話。”
沈青怔了怔。
莫非之前時淺渡是故意詐他,故意逗他玩的?
他什麼都沒說,就突然睡著了?
時淺渡嘴角上揚,笑得十分惡劣:“大人直接親了我。”
這還不行,她又加了一句:“親在我的嘴唇上。”
“……?!”
沈青整個人呆滯住了。
他足足呆了有三秒之久,臉上才突然地爆紅起來,像是一顆紅透了的西紅柿。
他……主動親了時淺渡,還親在了嘴上??
這怎麼可能!
他就算喝醉了酒,就算神誌不清,也絕對不會主動做這種事情!
“不可能!你你……你休想騙本官!本官怎會輕薄於你!”
沈青又羞又慌,絲毫沒有欣喜,反而更為緊張了。
真要是強硬了對時淺渡做了什麼,那時淺渡豈不是要……恨死他了?
被一個低劣醃臢的臭太監強吻了,這對於一個女子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好事!
時淺渡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輕輕地笑個沒完沒了。
“惡人先告狀”地調戲沈青,真的是太開心了吧!
她輕咳一聲,掩飾掉聲音裡的笑意,板著臉道:“怎麼不可能?沈大人是真的一點兒都不記得了,還是裝作不知,不想認賬?”
沈青這才頓住動作,僵硬在了原地。
若不是他真的做了這種事,哪個姑娘家的,會主動給自己攬上這麼一攤爛事?
若是傳出去了,等時淺渡真恢複了女兒身,談親事時必定會有影響。
原來,那天在宮裡,時淺渡不是想侮辱他,而是在興師問罪。
就像現在一樣。
怪不得他說“日後不再見”時,時淺渡會不高興。
換是哪家姑娘,在外被一個太監給輕薄侮辱了,都會氣到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吧。
時淺渡的功夫那般了得,沒把他打個半死,也算是挺給他麵子的了。
半晌,沈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個自嘲的諷笑。
他聲音淡淡,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愁緒:“認,本官做了就是做了……做了那等對不起你的事情,肯定不會給你賴賬。”
腦海裡浮現出那對總是淡淡笑著的薄唇,她總是不太正經,懶裡懶散的,看向他的時候,也沒有過厭惡,一直笑得那麼好看。
他想,要是那時候他是清醒的就好了。
能親吻一下喜歡的人,就算是訣彆,也有個念想。
眼前的景物又模糊了些。
他突然覺得悲哀極了。
如果他不是個閹人就好了。
如果……時淺渡真能不在乎他這殘破的身子就好了。
他彆的不會,在宮裡混了二十多年……
可會伺候人了。
他的聲音多了一分濕意,低低的,好似失了不少力氣:“你想讓本官怎麼補償你?說罷,本官什麼……都依你。”
嗬,就算沒有這檔子事,他也願意什麼都依時淺渡啊。
他就是這麼個沒骨氣的人。
“大人什麼都依我?”
時淺渡實在是不想看見沈青臉上落寞自嘲的表情,乾脆關上了係統。
這人也太好騙了吧,什麼都記不起來的事情,竟然這麼輕易地就認在自己的頭上了,還露出那麼叫人心疼的表情,害她一陣不忍心。
欺負人到最後,反而是她自己一陣難受。
“嗯,本官會補償你,以後也……不會說出去,你放心。”
沈青閉上雙眼,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
有這麼個畫麵留在心裡,也挺好。
時淺渡眼珠一轉。
她其實早就想好了怎麼“補償”了,嘴上卻依然說道:“那好,怎麼補償我,我一會兒告訴大人。”
“好。”沈青沒猶豫,直接答應,“既然如此……時小將軍去外麵稍等一會兒,本官這就收拾乾淨了出去見你。”
停頓了片刻,外間沒有再聽到聲音,想來,時淺渡是出去了。
他直起了身子,雙手扒著浴桶,想越過屏風往外看一眼情況,彆漏了怯。
然而才一探頭——
跟時淺渡帶著笑意的雙眸撞在了一起。
他心中一驚,剛要縮回到浴桶裡,卻被時淺渡快一步上前捉住了下巴。
溫柔地輕吻落在了他的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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