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良死死握住雙拳,這個故事藏在他的心底裡十幾年了,足足十幾年,隻要每次想到恩師慘死於自己人手中,心竅都仿佛要裂開一般,而嬴政再一次扒開了他的傷口。
嬴政的聲音低沉,卻擲地有聲,順著風聲,傳遍河水兩岸:“晉鄙遲疑,卻深知救趙於魏國的意義,又唯恐辜負王命,成為不忠之臣,於是……”
“彆說了!!”公子無忌嘶喊出聲:“住口!!彆說了!都是瞎說!都是扯謊!不要再說了!”
公子無忌突然失態,晉良蹙起眉頭,似乎也察覺到了其中的古怪。
嬴政執意繼續,微笑的道:“晉鄙老將軍經過深思熟慮,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之法,既能不負王命,又可救趙持魏,於是……引劍自刎。”
“甚麼?!”
“自刎?!”
“老將軍是自儘而死?”
“不可能!我等死將,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決不可能自儘!”
“彆……”公子無忌的嗓音已然沙啞,喃喃的道:“彆說了……”
嬴政還有後話,道:“大將軍,晉鄙老將軍的屍身是你收斂的罷?予敢問一句,晉鄙老將軍的屍首,可是被斬首?”
轟隆——!!!
晉良是個聰明人,腦海中瞬間炸開了。
不,恩師晉鄙並非被斬首,並沒有身首異處,死因是一劍穿胸,手段乾脆利索,狠辣至極,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嬴政繼續道:“若立軍功,理當斬首,持賊首級,才可震懾三軍,不是麼?”
在當年那個情況之下,公子無忌想要奪兵權,震懾晉鄙統帥的十萬大軍,合該斬掉晉鄙的首級,用它來震懾全軍才是,可是晉鄙的屍身是完整的,這說明……
“老將軍真的……真的是自刎而死!?”
“老將軍不是被公子所殺?!”
“蒼天弄人啊!老將軍一世英名,怎會……怎會落得自儘下場!”
魏軍喧嘩起來,有人覺得晉鄙老將軍死得壯烈,有人覺得晉鄙老將軍死得不值,喧嘩之聲伴隨著潺潺的水聲,川流不息。
嬴政道:“魏公子早知,晉鄙老將軍自儘而死的消息一旦傳開,便會引人詬病,恰逢軍中得知老將軍之死,便自然而然的以為是被公子無忌誅殺,於是魏公子乾脆無有辯解一絲一毫,這十餘年來,一直扛著這個
秘密,為的便是成全老將軍的壯烈與大義!”
“彆說了……”公子無忌搖頭道:“都是假的!是我……是我為了奪權殺了老將軍,你說的都是假的!”
嬴政微笑:“魏公子,此時此刻,你不覺得越是狡辯否認,晉良將軍越是篤定不移麼?”
公子無忌看向對岸的晉良,不知為何,一時間他仿佛才是那個做錯事之人,根本不敢與晉良對視。
嬴政道:“晉良將軍,如今知曉真相,你可願營救魏公子?”
“嘖嘖……”成蟜看了好大一出戲,低聲感歎:“殺人誅心,兵不血刃呐。”
對岸的魏軍再一次沸騰起來:“從頭到尾公子都是為了咱們魏國!大將軍,咱們不可不救啊!”
“正是,公子深明大義,忍辱負重!不可不救啊!若是不救,咱們還算甚麼老魏人!!”
“大將軍,救公子啊!求求大將軍,一定要救公子啊!”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跟著士兵們接二連三的山呼起來,竟還有人給晉良下跪,懇求晉良一定要救一救公子無忌。
連綿的魏軍紛紛下跪,仿佛海浪一般,山呼著請求晉良營救公子無忌,晉良騎在鐵騎之上,眯著眼睛掃視著眾人。
“大將軍!”副將急切的道:“誰知秦賊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萬一他說的是假話,隻是與公子無忌合謀扯謊,誆騙於大將軍呢?大將軍,不可全信啊!”
成蟜仔細觀察著魏軍的局麵,立時便發現了副將這個“刺頭兒”,他與旁人都不一樣,旁人忙著給公子無忌求情,他卻執意唱反調。
成蟜握住玉佩,仔細去聽對岸的聲息。
副將:【公子無忌不死,如何與王上交代?!】
成蟜:“……”果然有些古怪啊。
“大將軍……”副將還要勸說,晉良打斷他的話頭,冷聲道:“孰是孰非,等將公子無忌救回,自有分辨。”
晉良沙啞的朗聲道:“秦長公子,故事已然講完,我們該談一談會盟的條件了罷?秦長公子說了這番多的長篇大套,無非是想要坐地起價,不是麼?”
嬴政一笑:“晉良將軍誤會了,真是不巧,予昨日在水邊感染了風寒,今日又說了這般多的言辭,喉嚨嘶啞難耐,恐是無法再談,不如……改日再議。”
“改日?!”晉良冷聲道:“你又想耍甚麼花樣?”
嬴政卻執意收兵:“晉良將軍不必擔憂,你們的公子在我營中,好吃好喝好住,定不會虧待一絲一毫……至於甚麼時候再次和談,還要看予的心情。”
說罷,招手道:“收兵!”
“嬴政!!!”晉良隔著水岸大喊,但嬴政便是不留步。
晉良這才明白過來,嬴政今日壓根兒沒打算放人,他隻是想講一個久遠的故事來煽動軍心罷了,因著有河水阻隔,晉良想追都來不及,隻能乾瞪著眼目,把火氣往肚子裡咽。
嬴政帶兵往回走,公子無忌忍不住道:“老將軍的事情……你是如何得
知?”
嬴政幽幽一笑,低頭看了一眼懷中同騎一匹的成蟜,道:“自是天命。”
嬴政這個回答,等於沒有回答,公子無忌想要追問,嬴政卻已然不理會他,對成蟜道:“多虧了有蟜兒在為兄身邊。”
成蟜立刻揚起最燦爛的笑容,兩個肉嘟嘟的小臉蛋兒擠出甜甜的小酒窩:“蟜蟜能幫到哥哥,蟜蟜好——開心哦!”
“蟜兒這麼想,”嬴政輕輕揉了揉他的小臉蛋:“哥哥便放心了。”
晉良眼睜睜看著秦軍將公子無忌押解離開,狠狠將長戟戳在地上,發狠的嘶吼道:“嬴政!!我晉良與你不共戴天!”
“大將軍!”副將趁機道:“這秦國的長公子詭計多端,卑將以為,還是不要營救公子的好……”
他的話還未說完,已然被晉良冷冷的掃了一眼。
“怎麼?”晉良道:“本將之前已然說過,我魏國人,絕不能死在秦賊手中,不管當年的真相如何,等公子無忌回來,本將會親自問清楚!”
“可是……”副將一咬牙,道:“可是如今,是王上想要公子死,公子落在秦人手中,若是死了,豈不是省了許多麻煩?大將軍何必自找麻煩呢?”
晉良眯眼道:“王上隻是下令押解公子無忌回都受審,一切還未定奪,何來王上要公子死一說?”
“這……這……”副將支支吾吾,沒了言語。
晉良冷聲道:“我要提醒你一句,我晉良才是魏軍主將,而你,是本將的副手,做好你該做之事,莫要在本將的麵前指手畫腳,聽明白了麼?”
副將一個激靈,連忙道:“聽、聽明白了!卑將不敢!卑將不敢!”
晉良沒再說話,臉色相當不好看,冷哼一聲收兵離開。
副將一直拱著手,卑躬屈膝的恭送晉良,等晉良走遠,這才陰測測的抬起頭來,臉上的恭敬全然不見,冷笑道:“真真兒是晉鄙那個老匹夫養出來的好徒弟!本想令他與公子無忌鬥個你死我活,也免得我費力氣,看來如今隻有我自己出手了……”
第一次談判在水邊,第二次談判則是在山林。
嬴政已然擬定好第二次談判的地點與時間,令人送信給魏軍,晉良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下來。
今日便是嬴政與晉良第二次談判的日子,天色灰蒙蒙的還未亮,營帳外麵便已然嘈雜起來,火頭軍造飯,用過朝飯便即出發。
“公子。”李斯從營帳外麵走進來,道:“公子快些起身罷,隊伍馬上便要出發了。”
“嗯……?”成蟜昏昏沉沉的睜開眼眸,但是眼皮實在太重太重了,於是又昏昏沉沉的閉了起來。
“幼公子?幼公子?”
成蟜聽到李斯在喚他,可不知為何實在太困了,怎麼也張不開嘴。
緊跟著是一陣嘈雜,李斯走出了營帳,沒過一會子,又有人走入了營帳,這回不隻是李斯,還有一個高大年輕的少年人走了進來,正是成蟜的便宜哥哥嬴政。
嬴政蹙眉走
進來,坐在榻牙子上,伸手試了試成蟜的額頭,沉聲道:“發熱了,去叫醫士來。”
“是,長公子。”
“唔?”成蟜強撐著睜開眼皮,軟綿綿的喊了一聲:“哥哥……?啟程了嘛?”
說著,便要起身。
嬴政無奈的扶住他的肩膀,讓他重新躺下來,蓋好被子,將大儺倀子玉佩塞在成蟜手中讓他握好,道:“你發熱了,自己沒感覺麼?”
“發熱……”成蟜迷迷糊糊,哦是了,渾身酸軟無力,是那種熟悉的生病的感覺,上輩子經曆的太多,已然成了家常便飯。
嬴政道:“定然是前不久在水邊吹多了冷風,哥哥叫了醫士,讓他開個方子,吃兩幅湯藥。”
成蟜嘟囔道:“沒事……是不是要出發了,蟜蟜可以……”
嬴政攔住他,道:“無妨,晉良此人衝動跋扈,他的所思所想全都表露在麵目上,你不跟著也是無妨,既然抱恙,便在營中好生安歇罷。”
“哥哥?”成蟜還以為,依照嬴政冷酷的性子,即使自己生病也一定要跟著去做工具人,沒成想……嬴政竟是關心自己的。
或許是上輩子沒甚麼人關心成蟜,也是這小小的關心,竟讓成蟜十足的感動。
“彆愣神了,閉眼。”嬴政給他掖了掖被子:“時辰不早了,哥哥要馬上啟程,你歇息罷,記得好生吃藥。”
“嗯嗯!”成蟜難得放病假,握緊玉佩躺在被窩裡,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對嬴政揮了揮小肉手:“哥哥再見!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喔!”
嬴政無奈的搖搖頭,打起帳簾子走出去,吩咐李斯好生照顧著。
很快,營帳外麵傳來踏踏踏的馬蹄聲,合該是嬴政帶著會盟的部隊出發了。
成蟜飲了藥,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一覺,發了一身的熱汗,等醒過來的時候,雖還是有些頭重腳輕渾身無力,但已然感覺好了不少。
李斯不在營帳中,應該是去給成蟜熬藥了,成蟜有些口渴,便自己個兒溜下軟榻,倒了杯水,兩隻小肉手抱著耳杯咂咂咂的飲水。
“事情如何……辦好了麼?”
一絲絲若有若無的低語傳來,因著成蟜現在還病痛著,所以便連飲水也緊緊握著大儺倀子玉佩,旁人聽不到的低語聲對於成蟜來說簡直一清二楚。
有人在說悄悄話?
“辦好了,大人放心!小的已然將公子政赴會盟的路線透露出去!”
“公子政便算是再聰敏,也決計想不到,想要對付他的並非晉良!”
“這次將軍不但能借刀殺人除掉公子無忌,便是連晉良也可一口氣做掉,到時候生擒了秦國長公子,將軍大功一件,咱們也跟著討一些油水,不是麼?”
咯噔!
成蟜心竅一突,軍營中有細作?透露了嬴政的赴約路線,豈不是要在半路埋伏嬴政麼?
若是成蟜猜的無措,這個想要埋伏嬴政,擼掉晉良,借刀殺死公子無忌的人,正是晉良的副將!
嘩啦——!!
成蟜一把打起帳簾子,順著聲音衝過去,果然在堆放雜物的營帳背後看到了那兩個竊竊私語的細作,是兩個仆役打扮的壯年男子。
那二人正聊得歡實,突然看到一個小豆包衝過來,嚇得一個激靈。
成蟜眼眸微動,軍中出現細作的事情不可聲張,避免影響士氣,於是靈機一動奶聲奶氣的大喊道:“來人吖!來人吖——這兩個大膽的仆役手腳不乾淨,竟敢偷盜本公子的東西!”
營中守衛的士兵很多,李斯正好端著藥而來,聽到成蟜的喊聲,嘩啦一聲聚攏過來,立刻將那兩個細作押解起來。
兩個細作想要求饒,大喊著:“公子開恩啊!小人沒有偷盜!沒有偷盜啊!”
成蟜叉著腰:“本公子說你們偷盜,你們就是偷盜!押入幕府,本公子要親自審問!”
將士們隻以為是幼公子孩子脾性,根本沒當回事兒,但還是依照成蟜的言辭,將那兩個仆役壓入幕府營帳。
蒙驁聞訊趕來,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仆役,又看了一眼幼公子成蟜,若有所思的道:“幼公子可是有甚麼重要之事,不能聲張?”
成蟜十足佩服蒙驁的機敏,不虧是老將,連忙將自己聽到的悉數告知,那兩個細作嚇得臉色慘白,沒想到如此機密之事,竟被一個奶娃娃聽到了。
成蟜叉腰道:“說!埋伏的地點在何處?”
————
噠噠噠……
噠噠……
山林之間,馬蹄聲不絕於耳,嬴政與蒙武帶隊前行,走到林子深處,嬴政微微蹙眉,似乎在冥想甚麼。
“長公子?”蒙武道:“可是有甚麼不妥?”
嬴政壓低了聲音道:“馬蹄聲如此之大,林間卻沒有驚鳥走獸……射師,林中恐有埋伏。”
似乎要驗證嬴政的猜測,平靜的樹林轟然一聲被打破,草叢顫抖,一群群伏兵快速衝出。
“殺!!”
“活捉秦國公子政!”
“片甲不留!!”
嗤——蒙武拔出佩劍:“公子快走!”
嬴政回頭一看,伏兵早有準備,衝出來將他們的隊伍斷作兩截,攔住了去路,想要撤退難上加難。
便在此時,突聽“踏踏踏踏——”馬蹄聲大震,又有一隊黑甲鐵騎從後方衝出,蒙武還以為是伏兵的援軍,豈料到……
“哥哥!蟜蟜來救你啦!”
一個奶聲奶氣的嗓音響起在樹林之中,竟是幼公子成蟜!
蒙驁親自領兵,帶著援軍緊趕慢趕,終於追上了大部隊,這麼巧,伏兵已然出現,場麵一下子反轉,直接變成了秦軍對伏兵兩麵包抄。
“怎麼辦?!”
“秦軍的援兵來了!”
“怎會如此!?”
“他們人多,怎生是好?”
“快撤退!撤退!”打頭的伏兵不停揮手,示意眾人撤退,不敢戀戰。
成蟜定眼一看,還真是晉良的副將,沒有猜錯。
副將與成蟜打了一個對眼,麵露凶狠,催馬直撲而來。
【抓住這個小崽子!抓他做人質!】
成蟜聽到副將的心聲,大喊著:“哥哥!哥哥他要抓我!”
成蟜調轉馬頭,勒馬便跑,哪知道腦海中突然嗡的一聲,他的發熱還未好,又經過這番奔波,一陣天旋地轉,竟是“嘭——”直接墜下馬背。
“蟜兒!”
成蟜一陣昏沉,後領一緊,被副將一把擒住拽上馬背。成蟜隱約聽到嬴政的喊聲,下一刻便陷入了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