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政事堂議事,結束的時候已然很晚。
寺人走進來稟報道:“王上,方才成小君子來過,不過因著王上正在議事,便沒有打擾。”
嬴政道:“成小君子回彆館了?”
寺人沒有立刻回話,反而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公子琮道:“回王上,小臣聽成小君子隱約對公車署的駕士說,要去國相那處。”
公子琮略微有些吃驚,成蟜去了自己下榻的偏殿,這是有何用意?自己與成蟜並不熟悉,隻是在臘祭的燕飲上見過一麵,上次無意間又救了落水的成蟜,再無其他交集。
嬴政也看到了一眼公子琮,道:“寡人與你一道過去看看罷。”
“敬諾。”公子琮恭敬的拱手。
“無論你在想甚麼,絕對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成蟜機智的打斷公子文治的胡思亂想。
公子文治:【難道不是亂……】
“不是!”成蟜再次打斷:“彆想了。”
“哦……”公子文治老老實實的答應,點點頭,隨即遲疑的又道:“你真的是……幼公子?”
成蟜微笑:“如假包換。”
公子文治道:“那我問你幾個問題。”
“你問。”成蟜一個磕巴也不打。
公子文治絞儘腦汁,張了張口,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道:“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成蟜:“……”因為你傻,好忽悠。
成蟜微笑:“因為小舅舅你重情重義。”
“那是!”公子文治沾沾自喜。
成蟜道:“小舅舅你看,如今我成了楚人,咱們還是親戚關係,這也算是兩世修來的幸事,你又如此重情重義,合該不會不管我的,對麼?”
“也對。”公子文治點點頭。
公子文治摸著下巴又道:“王上還不知情罷?那你為何不告訴王上,反而要告訴我?”
成蟜:“……”
成蟜一陣沉默,之前不告訴嬴政,是因著嬴政疑心病太重了,可後來,又發生了昨夜那種尷尬的事情,若這時候開口相認,指不定有多尷尬呢。
再者……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事情,成蟜還需要再觀察觀察。幼公子成蟜去世了整整七年,七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雖然對成蟜來說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然而對嬴政來說,這七年足夠悠久。
成蟜若有所思的道:“秦王思念自己過世的幼弟,小舅舅,你知道前提是甚麼?”
公子文治迷茫,搖搖頭:“不知。”
成蟜幽幽的道:“過世。”
“過世?!”公子文治更加糊塗了。
成蟜一笑,道:“幼弟過世,秦王這才名正言順的繼承了王位,一個過世的弟弟,可以用來思念,可以用來祭奠。但若是他突然出現,死而複生,會不會對秦王的王位產生危險?”
“可你現在是楚國人啊!”公子文治道。
成蟜搖搖頭
:“對於一個君王來說,一切的威脅都應該被抹殺。”
成蟜已然是死了兩次之人,所以他十足珍惜自己這次的生命,難免小心一些。
公子文治陷入了沉默,這七年間他的確還是遊手好閒,但也成長了不少,看了很多朝廷的沉浮齷齪。公子文治一直堅持不入朝,不入仕,其實也是因為朝廷太過肮臟,他不想天天繃著假笑爾虞我詐。
成蟜又道:“再者,如今老太後和楚派虎視眈眈,欲圖重整羋家,還多了一個趙氏外戚乾政,呂不韋也十足囂張,如此的內憂外患,秦王若知當年楚派的幼公子還活著,也不知是不是給他添堵。”
公子文治難得歎了口氣道:“也是,王上那性子……”
這七年間,愈發的雷厲風行,手段自然也愈發的狠戾了。
公子文治道:“那你們就不相認了麼?”
“也不是。”成蟜笑眯眯的道:“這不是來找小舅舅尋求幫助了麼?”
公子文治隻覺得後脖頸子發涼,真彆說,成蟜一笑起來,果然有當年幼公子的味道,簡直就是典型的壞笑。
“我能幫甚麼忙?”公子文治奇怪。
成蟜對他招招手,示意公子文治附耳過來,公子文治眼皮狂跳,但還是湊過去。
成蟜攏著手輕聲道:“小舅舅,我偷聽到一個驚天大秘密。”
他當下將羋夫人和楚國大行人欲圖謀反,刺殺秦王,扶持公子扶蘇的事情悉數告知。
公子文治吃了一驚,失聲大喊道:“你說羋夫人要造……唔!”
“噓!”成蟜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公子文治的嘴巴:“小聲些。”
“哦哦……”公子文治後知後覺,左顧右盼,幸虧沒有人經過。
他壓低了聲音:“你說羋夫人要造反?!”
成蟜大:“據我說知,羋夫人自從進入秦國之後,便一直不受寵愛。”
“那可不是麼?”公子文治道:“不是我吹牛,放眼望去,那麼多楚人都在秦廷之中,但唯獨我哥哥受到王上的器重,再沒有第二個人被王上多看一眼,包括那位羋夫人。”
羋夫人是楚國人,嬴政一心打壓楚派,所以不可能寵愛羋夫人,羋夫人不過是嬴政表麵上給楚派的一個定心丸罷了,實則便是一個花瓶擺設,還是不會保溫,隻是好看的那種花瓶。
按照秦國和楚派之間的暗流,羋夫人所出的公子扶蘇自然不可能成為秦國太子,曆代秦王與楚國之間都有聯姻,都有血脈,而嬴政要做的,便是切斷這種不斷滋生的血脈,一勞永逸。
更彆說,如今的公子扶蘇壓根兒不是嬴政的親生兒子了……
成蟜道:“楚國大行人很快便會被遣送回國,羋夫人這次是要破釜沉舟了,我聽羋夫人說,他們打算在王上回鹹陽的路上動手,但具體還未有探聽清楚。”
成蟜挑了挑眉,道:“若是我能阻止這次刺殺,在最危難的關頭,衝出來保護王上,等到王上對我感激不已之時,也是戒心最低之時,再表
明我自己的身份,小舅舅你說,豈不是事半功倍?”
“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公子文治道:“我現在十足確定你便是幼公子了,鬼精鬼精的!算計人很是有一套。”
成蟜笑道:“這不是還需要小舅舅的鼎力相助麼?畢竟蟜離開秦國已然七年了,而小舅舅如今是秦國的老人,必定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還請小舅舅鼎力相助。”
“好說好說!”公子文治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十分慷慨的擺手道:“就衝你這聲小舅舅,隻要是你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必然拔刀相助,兩肋插刀!你放心,當年你救我一命,如今是我湧泉相報的時候了!”
他說到這裡,突然卡了殼,想起了甚麼,一拍手掌道:“哦,那就是了!”
“小舅舅,怎麼了?”成蟜追問。
公子文治恍然大悟的道:“我還真想到了一個羋夫人他們動手的好時機。”
“你?”成蟜有些狐疑,公子文治想到的,靠譜麼?
公子文治十足認真的道:“你不是說,羋夫人他們打算在王上回鹹陽的道路上動手麼?”
成蟜點點頭:“正是。”
“那就對了!”公子文治拍手:“每年臘祭前後,王上都會親自去祭拜……”
他說著,打了一個磕巴,看向成蟜道:“祭拜你。”
“我?”成蟜指了指自己。
公子文治點頭道:“對,就是祭拜你。在雍城的郊外,有一塊風水極佳之地,本是要擴建雍城的王宮,自從幼公子你去世之後,王上便將這塊地改造成了墓地,你的……屍骨就安葬在那裡。”
按照公子文治所說,每一年這個時候,嬴政都會親自前來祭拜,倘或臘祭在雍城舉辦,那麼每當返回鹹陽之時,嬴政都會親自祭拜,這個習慣持續了七年,從未有過改變。
公子文治道:“每年這個時候,王上都是自己一個人去,誰也不叫跟著,連我哥哥都不能跟著,你知道的罷,那個羋夫人便是如此鑽了空子,玷汙了王上的清白!”
成蟜:“……”玷汙?
成蟜忍不住笑了一下,嬴政在公子文治心裡都快成小白花兒了,如此老道的君王,怎麼會被這點小伎倆算計呢?恐怕是嬴政打算將計就計迎娶楚女,安撫楚派。
公子文治信誓旦旦的道:“你信我,羋夫人和楚國大行人若是想動手,這是最佳的時機,過這村沒這店兒了,我可以幫你提前準備,咱們找一隊武士,提前埋伏好,到時候自然能破獲羋夫人的毒計!”
“哈哈——”說到此處,公子文治自己倒是先樂嗬起來,摸著下巴道:“我若是破獲了羋夫人的毒計,哥哥定然會另眼相待!”
成蟜不由搖搖頭,小舅舅的誌向真是太偉大了!
公子文治笑著笑著,說風就是雨,突然深深的歎了口氣,又開始多愁善感起來:“你可不知,其實……其實王上真的很是惦念你,這七年,沒有一年不去祭拜你,而且每次去都沉著臉,回來的時候醉醺醺,王上本就脾胃不好,
還飲那麼多酒,誰勸也不聽,若不是真的將你放在心上,也不必如此傷心。”
“小、小舅舅……”成蟜驚訝的道:“你彆哭啊!”
是了,公子文治說著說著,自己竟然被感動哭了。
公子文治抹著眼睛:“誰哭了?我沒哭!你可不知,每次我看到王上的那個模樣,也都跟著傷心,還以為你都死透了!誰知道你突然蹦出來……”
他雖說自己沒哭,眼圈子還是紅了,成蟜實在見不得這麼大的人哭,公子文治好歹都要奔三了,還是如此說風就是雨,孩子心性,也不知公子琮到底是怎麼養弟弟的,如此放飛公子文治的本性。
“好了好了,”成蟜道:“彆哭了,我這不是好好兒的麼?”
說著,走過去一些,拍了拍公子文治的肩膀。
公子文治道:“你是真的詐屍罷?彆是我喝多了酒在做夢!”
“甚麼詐屍?”成蟜沒好氣的翻了白眼:“我這是活生生的,不是詐屍。”
公子文治遲疑的道:“那你叫我摸摸,是不是暖的。”
成蟜更是無奈,乾脆伸出手去道:“你摸你摸。”
公子文治遲疑的抬起手來,要碰不碰的伸了好幾次手,成蟜看不下去,一把抓住公子文治的手:“是不是暖的?”
“真的誒?”公子文治一愣,慢慢笑起來:“暖的。”
成蟜又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麵頰上,道:“你再摸摸看,我的臉是不是也是暖的?”
“是誒!”公子文治欣喜,乾脆也伸出另外一隻手,兩隻手捧著成蟜的麵容,感歎道:“暖的,你的臉好小啊……”
成蟜的這具身子骨兒生得和自己原本的容貌一般無二,彆說是容貌了,便是連身形也一模一樣,都是如此羸弱。
因著常年的不足之症,成蟜身上根本不長肉,下巴尖尖的,麵頰隻有巴掌大,公子文治兩隻手一捧,便全都能捧住,不費吹灰之力。
就在公子文治感歎之時,嬴政與公子琮走入了偏殿,正巧聽到公子文治那句“你的臉好小”,加之公子文治平日裡素來便有花花公子的名聲在外,何止是嬴政,就連親哥哥公子琮也瞬間想歪。
嬴政聽到內裡“調笑”之聲,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大步入內。
他一走進去,便看到公子文治捧著成蟜的麵頰摸來摸去,不隻是摸臉,還在摸小手,兩個人距離很近,近得嬴政心口有些發酸。
“王上?哥!?”公子文治沒想到他們會來,還是突然出現,一點子準備也沒有,更何況他剛聽到了成蟜的大秘密,心裡藏不住事兒,全都表露在臉上。
公子文治有些發慌,嬴政自然不知他為何發慌,瞬間想歪,還以為公子文治在調戲成蟜。
嬴政黑著臉,將成蟜拉過來。
公子琮走上去道:“治兒,不得無禮,還不快作禮?”
“哦哦!”公子文治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拱手道:“拜見王上!”
嬴政看了一眼公子文治
,頗有些語氣的道:“楚公子與成小君子,倒是相聊甚歡呢。”
“沒有!”公子文治使勁搖頭。
成蟜:“……”
嬴政又問:“聊些甚麼?”
“就、就……”公子文治結結巴巴。
成蟜鎮定的道:“回王上的話,蟜與楚公子十足投緣兒,便隨便聊了兩句。”
“哦?投緣……”嬴政點點頭。
成蟜岔開話題道:“王上前來,恐怕是與國相還有要事相商,那蟜便先告退了。”
“告退告退!”公子文治慌張的道:“那我也告退了……”
他還未說完,便被公子文治一把抓住,無奈的道:“治兒,你宿在這裡,還要告退去哪裡?”
“啊?!”公子文治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也、也是……”
嬴政看向成蟜道:“寡人前來是尋你的。”
成蟜略微有些驚訝,嬴政又道:“聽寺人說,你專程來了一趟路寢?”
“是,王上,”成蟜拱手到:“蟜是來專門拜謝王上的。”
今日成蟜被賜了舍人,特意進宮謝恩,不過沒想到嬴政公務繁忙,一整天都沒空。
嬴政道:“寡人正要回去,既然成小君子也要回去,便一路罷。”
成蟜尷尬的看向嬴政,他剛才說告退,就是為了避免與嬴政接觸,說實在的,發生了那樣羞恥的事情,成蟜現在當真不知說些甚麼才好。
成蟜硬著頭皮道:“敬諾,王上。”
嬴政與成蟜出了偏殿,因著距離路寢宮遙遠,嬴政便上了輜車,成蟜立在輜車旁邊沒有動。
嘩啦——
車簾子打起來,嬴政道:“成小君子,上車參乘罷。”
“這……”成蟜推辭道:“蟜身份卑微,恐怕不便參乘。”
“寡人叫你參乘。”嬴政執意道。
成蟜沒有法子,隻好登上輜車,他上了車,稍微有些牽動,難以啟齒的地方微微刺痛,不由嘶了一聲。
嬴政將他的小動作看在眼中,道:“坐罷。”
“謝王上。”
成蟜堪堪坐下來,嬴政突然輕飄飄來了一句:“上藥了不曾?”
“嗯?”成蟜下意識發出一個迷惑的單音。
嬴政的眼神瞥向成蟜,明顯向下看了一眼,重複道:“上藥了不曾?”
成蟜的臉麵登時通紅,饒是他鎮定冷靜,聽到嬴政突然提起這種事情,還是有些不淡定。
“蟜……”
嬴政了然的道:“那便是沒有上藥。”
成蟜:“……”
嬴政側身,從旁邊的矮櫃中拿出一隻精致的小圓盒,淡淡的道:“趴下來,寡人給你上藥。”
趴、下、來?
轟隆隆——
成蟜的腦海瞬間炸鍋,仿佛狂風巨浪在拍打,連連搖手道:“王上千金之軀,蟜怎可勞累王上,還是……不必了。”
嬴政也
沒有強求:“也好,你自己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