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內。
三人一狗圍坐在茶桌邊, 半晌無言。
妲己哼笑一聲:“不是要說明白嗎?怎麼沒人說了?”
薑子牙撚了撚胡須,盯著妲己的臉看了半天,方道:“原來這才是你的本來麵目。前幾日楊戩其實來找過老朽, 問老朽一隻小狐狸魂魄上怎會有斬仙飛刀的痕跡,那時老朽便猜到, 可能兜兜轉轉, 他遇到的正是你的孩子。”
妲己轉著茶杯:“哦?他之前就找過你?那你又跑什麼?”
薑子牙歎了一聲:“老朽還是心存僥幸啊。倘若楊戩能不尋根究底,也許就什麼都不會發生。即使他察覺了什麼端倪,找不到老朽,也無從確認。”
“師叔, 你錯了。”楊戩定定道, “即使找不到你,我也會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
薑子牙苦笑著搖了搖頭。
“所以, 早在當年, 師叔你就已經知道了那個孩子的存在。”楊戩看了一眼薑子牙,又看了一眼妲己,“所以, 倘若般般是個健全的孩子, 她如今, 應該已經一千六百歲,而不是六百歲,是麼?”
妲己把茶杯一丟,索性承認了:“是。”
“所以, 是我的。”
妲己看向窗外:“是。”
楊戩驟然笑了一聲。
這笑聲裡沒有愉悅、沒有釋然、沒有感慨,隻有無窮無儘的自嘲。
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答案。
一直對此言辭閃爍的妲己,終於在見到薑子牙後,承認了一切。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他原以為自己會不安、會欣喜、會腦中一片空白,但原來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他隻有“果然如此”的平靜。
在妲己“死”後,除了哮天犬,沒人知道他都經曆了什麼。
一千六百年,一千六百年是什麼概念,彆說人間風雲變幻滄海桑田,就連天宮的小神官,都不知換了幾輪了。
在這一千六百年裡,他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而她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活著,不僅活著,甚至還將他們的女兒,一點一點地撫養長大。
而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合該什麼都不知道。
當年,他與她決裂得人儘皆知,以她的氣性,即使有了孩子,也不可能回過頭來找他,而薑師叔就更不可能了。
在眾人眼中,那段時間楊戩突然性情大變,變得陰鬱寡言,大家隻以為他是因錯看錯信,誤把狐妖當作了人類,而深感自責,隻有薑子牙知道,其實是因為,他與她結了同心契。
同心契一旦結下,雙方同生共死,白首不渝。
那狐妖再如何作惡,闡教也不能對她趕儘殺絕,隻因闡教不能失去楊戩。
而那狐妖之所以行徑敗露,還得從冀州侯蘇護正式投靠西岐說起。
因為妲己早有提醒,所以一直以來,帝辛都防備著蘇護,防止他與西岐產生多餘的聯絡,即使聯絡上了,蘇護人在冀州,也不能帶著兵馬飛去西岐,隻能在原地乾著急。
但自從商湯勝少敗多開始,帝辛的戰力便日漸緊張,最終為了最大化保存實力,裁撤了對蘇護的看守。蘇護一解放,便假借“清反賊”之名發兵西岐,實則立刻“被俘”,猶如倦鳥歸巢一般,投入了西岐的懷抱。
蘇護投靠西岐的時候,楊戩正在前線與商軍交戰。聽到此消息,還高興了一下,然而沒過幾天,哪吒卻一臉嚴肅地找了過來。
“師兄,我問你,你可用你的天眼看過蘇妃嗎?”
楊戩皺了皺眉:“她是凡人,好端端地,我為什麼要用天眼看她?”
哪吒卻道:“倘若她不是凡人呢?”
原來,蘇護一投誠,便托薑子牙找人給商王宮中的愛女傳信。以前礙於商王監視,他不便多問,如今得了自由,當然便想要親自與女兒聯絡。
與妲己聯絡這事,一向是交給楊戩去辦的,但是楊戩正在前線作戰,無暇他顧,而哪吒剛押送完糧草回來,正好無事,薑子牙想著蘇侯愛女心切,不便耽誤,便派了哪吒去送信。
哪吒抵達商王宮時,正是傍晚,聽宮人們說,帝辛正在蘇妃宮中用飯。哪吒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等得他差點以為帝辛就要在此休息了的時候,壽仙宮的門終於打開了。帝辛立在門口,與蘇妃道彆,而蘇妃含笑與他對視,甚至還替他抹了一下衣襟上的褶皺。
那一刻,哪吒差點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為什麼這個蘇妃,長得和那日在九曲黃河陣外對楊師兄圖謀不軌的女妖,那麼像?!
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帝辛已然離去,而那蘇妃也伸了個懶腰,回身進了殿內。
哪吒思索片刻,見壽仙宮的宮人都在外麵把守,蘇妃並未傳任何人入內,他便繞去了壽仙宮的後窗處,搖身一變,變作了個小道童,輕輕叩響了窗扉。
篤,篤,篤。這三下,是按著楊師兄最習慣的節奏敲的。
宮室內,正在對著琉璃盅觀察血量還夠不夠喝的妲己抬起了眼。
楊戩?
他前兩天才來過一次,按道理不會來這麼快。難道是出了什麼變故?
她收起琉璃盅,走到窗邊,謹慎地打開了一條縫。
一張陌生的臉。
妲己猛地皺眉,剛要放下,便見那小道童伸手在窗下一擋,低聲叫道:“娘娘莫怕!我是奉楊師兄之命,來給娘娘送信的。”
妲己:“哪個楊師兄?”
哪吒:“自然是楊戩楊師兄。”
“送什麼信?”
“送娘娘父親、冀州侯蘇護之信。”哪吒笑道,“蘇侯已成功加入西岐,心中掛念娘娘,特托楊師兄送信一封,但楊師兄近日多事,實在脫不開身,又恐耽誤了娘娘父女敘話,便讓我來送信。”
妲己垂眼看著信封上的字跡。
“娘娘,怎麼,不信這是蘇侯的信麼?”哪吒緊緊地盯著妲己,唯恐錯過了她任何一個表情。
妲己忽而溫柔一笑:“自然不是,隻是沒想到還會收到父親的信,實在是太好了。小道友一路奔波辛苦了,還請進來喝杯茶。”
哪吒搖頭:“不必了,楊師兄那邊還等著我去打下手,娘娘快些讀完,快些回信,就再好不過啦。”
“好。”
妲己接過信,回到燈下拆開。內容倒也沒什麼特彆的,無非是作為一個父親對女兒的一些關懷問候罷了,還有一些這些年來的愧疚雲雲,最後還特彆問了一句,西岐可有跟她說過,伐商結束後她該何去何從?
妲己扯了扯嘴角。看來蘇護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問題,隻是暫時還不好意思問西岐眾人,先來問問她罷了。
可惜啊,她並不是他的女兒。
“娘娘。”身後的小道童道,“娘娘想回什麼便回什麼,我等不會偷看的。”
聽著這變相的催促,妲己手中的筆,卻無論如何都落不下去。
她想著窗下那小道童狡黠探究的目光,心沉了沉。
他當真——隻是個送信的小道童嗎?
一刻鐘後,哪吒拿到了妲己的回信。
“有勞小道友了。”妲己往他手裡塞了幾個甜果,“知道小道友看不上我這裡的東西,但就當個路上的零嘴,也算是我一點心意,給小道友解解乏了。”
哪吒滿麵笑容:“哪裡哪裡,娘娘保重,來日有的是見麵的機會。那我先告辭了。”
“路上當心。”
看著小道童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風中,妲己關上了窗。
而哪吒中途回頭看了一眼,見已無人再望著自己,迅速丟了甜果,掏出信件,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這內容……乍一看倒也沒什麼問題,無非是說些不必擔心、一切都好之類的話。
哪吒又仔細嗅了嗅,信上除了墨水的味道,彆的什麼也沒有。
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方才在壽仙宮外也沒有聞到妖氣,難道她確實不是妖?可若是如此,那日遇到的妖又是誰?又為何要用她的臉?
哪吒百思不得其解,重新把信塞了回去,準備給蘇護看一看。有些東西他這個外人看不出來,蘇護卻未必。
然而當蘇護展開信紙的時候,臉色卻一變:“這筆跡……”
哪吒大震:“怎麼,這不是你女兒的筆跡?”
“這筆跡怎麼全都糊了?”蘇護納悶,“是路上被水淋了嗎?”
哪吒湊過去一看,險些氣絕——這哪裡還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封信,不知何時,那些墨漬竟自己悄悄暈了開去,一個字也看不清了!
看著蘇護遺憾的神色,哪吒隻能硬著頭皮道:“可能……路上確實是淋了一些雨,不過蘇侯放心,娘娘她一切安好,還讓我轉告侯爺,不要掛念她。”
蘇護歎了口氣:“如此便好。那孩子一向報喜不報憂,想來信裡也不會寫什麼彆的。”
哪吒辭了蘇護,轉頭就找到了薑子牙。
“一定是那女妖!不會有錯!雖不知她用了什麼妖法,隱藏了妖氣,但若不是做賊心虛,又豈會故意損毀信件?師叔,我必須去找到師兄,向他問個明白!”
看著滿麵怒容的哪吒,薑子牙皺眉:“你當真看清了,那日的女妖,與蘇妃長得一模一樣?”
之前哪吒就跟他報告過,有個在九曲黃河陣外對楊戩鬼鬼祟祟的女妖,隻是後來楊戩也沒什麼事,那女妖也不知所蹤,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如今卻得知,那女妖就是蘇妃?
“真的一模一樣!”哪吒道,“而且您想想,一向都是楊師兄與蘇妃聯絡的,而那日那女妖又恰巧出現在楊師兄身邊,這不是過於巧合了嗎!”
薑子牙沉吟:“若真如你所說,那女妖當日有妖氣,今日卻沒有,也不無可能。我曾聽聞,妖物若想偽裝人類,隻需吸食人血,便可令人氣暫時覆過妖氣,隻不過此舉效用不長,也不能根除妖氣,所以用者並不多。”
哪吒一捶手心:“那不就結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楊戩這個情況,卻被薑子牙按下。
“你師兄忙著與商軍交戰,不宜分心。況且他一向重情重義,若是得知蘇妃竟是妖怪所變,恐怕會陷入自苦。”薑子牙在原地踱了兩步,“這樣吧,你再去一趟商王宮,仔細查查她的身份,若坐實了是妖,速速回來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