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陽聽見動靜,就低頭看了他一眼,那稚童也仰起臉,滿麵天真的看著他,見他看過來,咧開嘴傻乎乎的笑。
馮明達察覺到這一幕,心有所感,輕輕說:“這孩子同你有緣呢。”
曹陽彎腰將他抱起,神色自若道:“就是不知道是良緣,還是孽緣了。”
馮明達長歎一聲。
天子素來行事剛健果決,曹陽亦非拖遝之人,入得書房之後,便將那稚童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封文書,推到馮明達麵前去:“有勞令君了。”
馮明達展開看了一眼,大笑出聲:“啊!我竟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這麼多黨羽!哈哈哈哈!”
曹陽神色自若的等他笑完:“那令君現在有了呢。”
馮明達臉上笑意斂去,冷冷嗤道:“事到如今,我已是必死之人,何必再上趕著為他驅使,攀咬朝臣?又不是自甘下賤!”
“此處隻你我二人,並一個稚子,令君何必如此?”
曹陽對此隻是一笑:“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來談談條件吧。”
馮明達尤且冷笑:“反正我是死定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曹陽便幽幽的歎了口氣:“既然如此,令君為馮老夫人操持完喪儀之後便可自儘了,如此為之,一可以死得輕鬆自在,不必受刀斧加身之苦,二不必辱於刀筆吏之手,死前遭小人折磨,令君何以不曾如此為之?”
馮明達臉色頓變,嘴唇動了幾動,到底不曾言語。
曹陽淡淡接了下去:“因為死很簡單,但你無法不顧及活著的人。”
馮明達痛苦的閉上了眼。
曹陽語氣仍舊淡漠:“你有妻子,有兒女,有兄弟,有孫輩,有母家姻親,有座師同門,你一死固然簡單,一了百了,但活著的人呢?你所逃避掉的痛苦,隻怕都要加諸到他們身上了。”
馮明達自嘲的笑了笑,背靠在官帽椅上,儀態端持,仿佛又是從前風雅端方的一省宰相了。
“說說陛下的條件吧。”他說。
曹陽慢騰騰的“唔”了一聲:“跟令君自己設想的差不多,夷馮家三族,唯有四房得以幸免;文襄公子孫不肖,謀逆造反,靈位移出□□皇帝宗廟;興慶宮太後業已出家,方外之人,不必為難;倒是令君作為首惡,隻怕要挨上三千六百刀了……”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笑:“不過陛下又說,人豈能未卜先知,料定後世?實在不必因此苛責文襄公。而自他即位以來,令君辦事還算得力,再兼之這一回還要再為他最後辦一次差,淩遲處死便免了,斬首即可。”
這個結果,馮明達這段時日以來考慮過千次萬次了。
太極宮的天子究竟會如何處置他,更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隨時都會落下。
他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但是除此之外……
馮明達放低身段,低聲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累及先祖,死後也要以發覆麵。我不敢奢求天子寬恕,隻是小兒無辜,成年男子斬首,未滿十歲的流放嶺南,如何?”
曹陽看著他,冷冷道:“馮令君,就算我現在敢答應,你便敢信嗎?你犯的可是謀逆大罪!天子法外開恩,寬恕馮家四房,已經給足了馮氏一族情麵,如若不然,就該一個不留,再開馮家墓園,把死了的馮家人一個個挖出來曝屍泄憤!”
馮明達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著,久久無言。
曹陽隻是默不作聲的看著。
如是過去良久,馮明達終於有了反應,捉住一旁因聽不懂大人說話而一臉無聊的稚兒,用力的推到曹陽麵前:“就這一個吧——我願為陛下最後儘忠一次,隻求能保全這一個!”
年幼的孩童尤且不明白麵前正進行著一場怎樣的角力,隻覺得祖父捏住他肩頭的那隻手是那麼的用力。
他小小的身體被製住,隻覺得難受,不由得委屈大叫:“祖父,痛!”
祖父沒有回應他,隻是死死的注視著麵前人。
有熱到發燙的液體不間斷的滴到他的手背上。
他又叫了兩聲,見祖父始終不理會他,便氣呼呼的撅起嘴來,目光觸及到被濡濕的手背時,又被好奇心驅使著,低頭舔了舔上邊的液體。
是鹹的。
……
曹陽再離開馮家時,手邊就多了一個稚童。
那小兒滿臉茫然,依依不舍的回頭去看:“祖父,我不能見見阿娘,再去義父家嗎?她今天還說要給我縫毽子,要帶著孔雀毛的那種,我去義父家住幾天,她忘了怎麼辦?”
馮明達熱淚瞬間湧出,背過身去,厲聲嗬斥他:“快走,快走!”
曹陽則拍了拍他的背:“去給你祖父,最後再磕個頭。”
那小兒懵懵懂懂的照做了。
出了馮家之後,遠離了熟悉的環境,他終於開始害怕了。
於是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唯一一個熟人的手——其實這熟人也是剛熟起來的。
“義父,你要帶我去你家嗎?”
“不是,”曹陽說:“先去另一個地方。”
小兒刨根問底:“什麼地方呀?”
曹陽道:“決定你以後到底是能管我叫義父,還是去死的地方。”
小兒呆住了。
“什麼?”他瞬間警惕起來:“你是壞人?!”
曹陽看了他一眼,語氣輕快:“是啊是啊,你終於發現啦!”
小兒傻愣愣的看著他,麵前人也沒有像身邊那些保母一樣,滿麵溫柔笑意的開始哄他,說都是騙他玩兒的。
他終於嗚咽著哭了起來:“你怎麼欺負小孩兒啊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