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被大長秋吉春領著,一路到了未央宮,經過戍守禁軍搜身之後,另有專人前來侍奉更衣,這才有郎官前來牽引,帶路往前殿去。
朱元璋貫徹老實憨厚的人設,不敢東張西望,一路眼觀鼻鼻觀心,隻管跟在郎官後邊埋頭趕路。
沿著石階一層層登頂,他餘光瞥見大殿兩側侍立著的朝臣,心下不由得暗暗驚奇:今天並非朝議之日,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這兒?
然而相較而言,他,穆義康出現在這裡,帶給朝臣們的震動似乎遠比朱元璋看見他們來的要大。
甚至有幾個官員驚得笏板都掉在了地上。
壓抑著的議論聲立時響了起來,更不乏有人對他怒目而視。
朱元璋心頭微微—沉。
這是怎麼回事
引路郎官不停,業已來到正門之外,他更不能擅自站定,緊隨其後跟了上去。
很快便有內侍高聲唱喏:“廣陵郡王義康奏請入殿拜謁天子!"
朱元璋隨即俯首。
繼而便有內侍層層傳話過來:“天子曰,可!”
郎官便往旁邊退了一步,躬著身體,示意朱元璋入內。
比起正殿之外,殿內的朝臣來的要少,但是卻更加不容小覷。
本朝宗正穆琰乃至於幾位年高德劭的宗親,跺跺腳能叫朝堂變色的幾位反正功臣,三公九卿,乃至於列位朝廷重臣……
朱元璋入得殿後,便覺一道道目光齊齊投射到他身上,其中有得意,有矜傲,有審視,有憤恨,也有熊熊怒焰。
他按捺住心下情緒,遵從禮節,近前向天子見禮,目光不易察覺的向上一掃,不由得眼瞼微跳。
當今天子不過二十九歲,正該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如今卻病懨懨的歪在塌上,兩頰凹陷,眼下青黑,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竇皇後坐在床榻一邊,雙手捧著天子的右手,臉色慘白,眼淚不間斷的往下掉。
聽見朱元璋作聲,天子強撐著轉過臉來看他,重病使然,有些飄忽不定的視線勉強落在他臉上,辨認出來者是誰之後,他所剩不多的精氣神好像在一瞬間全都散了。
竇皇後霍然轉過臉去,目光淩厲,直直看向父親竇敬,厲聲道:“大將軍!”
其餘幾位重臣,也是麵露慍色。
竇敬年過六旬,鼻直口方,一雙眸子閃爍著虎狼一般的光芒,眉宇間仍舊能看出年輕時候的英武之氣。
他麵不改色,起身拜道:“陛下顧惜宗廟,心懷社稷,不欲使稚兒入繼大統,甚至不惜斷絕自身後代祭祀,家國之心,天下彰焉!臣大將軍敬不敢有違聖意,遂選請莊悼太子之後廣陵郡王入宮承嗣大寶!”
低垂下的麵容遮掩住他此時的得意與譏誚,竇敬聲音平穩,尤且帶著崇敬:“廣陵郡王是莊悼太子僅存的後人,而莊悼太子是景宗皇帝的嫡子,景宗皇帝生前便已經為其昭雪,世間還有比廣陵郡王更符合大義名分的後繼之君嗎?皇位重歸嫡脈一係,此先祖之所望,大勢之所向也,伏請陛下許之!”
滿殿之人儘皆變色,朱元璋終於在此時意識到,自己一路過來收獲的敵意究竟是從何而來了。
當今天子幼年登基,乃是被以大將軍竇敬為首的反正功臣推上帝位的傀儡。
本朝國祚還沒有到能夠終結的時候,皇族穆氏在民間仍舊深得人心,大將軍竇敬雖有覬覦大位之心,但終究不敢更進一步,隻能退而求其次,嫁女入宮,希望下一任天子出自竇氏女之腹。
當今天子的後宮裡有三位竇家女,除去竇皇後之外,另外兩個也是竇敬的女兒。
隻是很可惜,她們都沒能為天子誕下一兒半女。
後宮中其餘人也無所出。
而上天顯然沒有給天子繼續蟄伏的機會。
一場重病打垮了他,天子的壽數就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所以擺在天子跟竇敬麵前的問題就是,如何選擇後繼之君?
竇敬想要立幼帝。
一來小孩子好掌控,短時間內不能親政。
二來若立幼帝,則必須過繼到天子名下,如是一來,竇皇後便是年幼天子名正言順的母親,他竇敬便是幼帝的外祖父!
且這做法也合乎常理——當今無子,身為臣下,怎麼能叫天子沒有後代祭祀,無法享受香火供奉呢?
但竇敬沒想到的是,天子幼年登基,為人所控數年,受夠了明明是天下之主卻不得不仰人鼻息的痛苦,也不想將這痛苦加諸在彆的幼兒身上,所以他做出了一個違背時下之人秉性的選擇——
我不要過繼來的兒子,不要死後的香火!
主少國疑——為了天下穩定,我要成年的堂兄弟承繼大寶!
你不要妄想像控製我一樣控製下一個天子!
關於後繼之君選擇區間的這場鬥爭,是天子獲得了勝利。
傀儡天子,也仍舊是天子。
如果連選擇後繼之人的權力都失去了,豈不是連最後一層遮羞布都沒有了?
雖然反正功臣勢大,可朝堂上仍舊不乏有願意為穆氏效死的忠臣。
但是關於最終人選的確定,是竇大將軍贏了。
因為他選擇了一個遊離於主流繼位人選之外,沒有接受過任何儲君教育,但是仍舊具有繼位資格的郡王為後繼之君!
穆義康,莊悼太子之子。
他的確是當今天子的堂兄弟。
從血統論,他甚至可以說是最名正言順的人選了。
穆義康的繼承序列來自於莊悼太子——莊悼太子可是景宗皇帝的嫡長子!
雖然後來莊悼太子被景宗賜死,但是景宗皇帝生前早已經為其翻案。
遵從本朝國製,莊悼太子為景宗皇帝的第一序列繼承人,他的嫡子為第二序列繼承人,若無嫡子,則庶子為第三序列繼承人——穆義康就處在這個第三序列上,且是唯一一個處於第三序列的。
至於景宗皇帝其餘的那些庶出皇子們,無一例外,全都是第四序列,他們的兒子,得排第五!
可這一切都架不住穆義康是個在掖庭和民間散養長大的郡王。
因為那著實尷尬的身世,他沒有接受過正經的儲君教育——甚至連皇孫該有的教育都沒有。
他是個純粹的,野蠻生長的人。
難道要指望一個這樣的人去縱橫捭闔,壓倒竇大將軍,重振穆氏皇族嗎?
諸多心係穆氏天下的朝臣不由得心生絕望。
誰能想到竇大將軍釜底抽薪,居然選擇了這樣一個人呢。
隻有皇帝們在空間裡邊看戲,順帶著替竇大將軍上香。
嬴政:“……走好。”
李世民:“喲謔,這可不是普通的廣陵郡王,這是朱扒皮傾情演繹的廣陵郡王!”
李元達:“我奉勸這位竇大將軍,趕緊停止你的引狼入室行為!”
劉徹幸災樂禍道:“來不及啦,沒救了,等死吧!”
……
穆義康這個人選,是竇敬再三斟酌之後,方才選中的。
從大義名分上來講,穆義康最合適。
從竇家的利益來說,穆義康也最合適。
竇大將軍不需要一個從小接受帝王教育、野心勃勃的天子。
這必然會給他和竇家帶來滅頂之災。
竇大將軍也不想扶持一個跟當今天子親善、血緣親近的宗室上位。
因為對方會覺得他是因血脈而得到帝位,不會由衷的對他心生感激。
兩廂考校,還有比穆義康更合適的嗎?
敲定這個人選之前,竇敬特意帶了厚禮,前去拜訪居住在長安西市的一戶人家——如果叫滿朝文武知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竇大將軍,居然親自登門拜訪一個無官無爵的布衣,隻怕都要大跌眼鏡。
竇敬卻很慎重,先自在家齋戒,沐浴更衣,提前送了拜帖過去,待到到了門前,也不叫仆從前去叫門,而是親自前去同門房寒暄:“公冶先生可在家嗎?”
守門的老仆睜開眼看了看他,慢騰騰的“噢”了一聲:“是大將軍來了啊。”
又起身為他帶路:“先生在家等您。”
竇敬年輕的時候不信鬼神之說,覺得那些諸如婦人有妊之時夢見紅日入懷的事情都是後來造勢,直到他出去打獵,救了一個不小心摔落山崖的中年文士。
彼時他正年輕,滿腔熱血,施恩並不求報,將人救下,便待離去,不想卻被那中年文士叫住了。
“在下姓公冶,單名一個循字。”
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竇敬無可無不可的應了一聲,並不很放在心上。
然後就聽公冶循道:“我觀足下相貌,來日必定能夠乘坐金根車,佩戴十二串的冠冕,你的家族也會因為你而顯赫。”
竇敬聽得笑了,深覺滑稽。
他覺得這個人大概是被自己救了,心存感激,所以就想說幾句好話討他高興。
“金根車,十二串的冠冕,這都是天子才可用的東西啊,”竇敬將馬鞭在腕上纏了兩圈,好笑的問他:“你的意思是,我將來會做天子嗎?”
公冶循搖頭:“你沒有天子的命格。”
竇敬嗤笑一聲,轉身要走:“無聊至極!”
“且慢離開!”
公冶循叫住他,捂著那條受傷的腿,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麵前去,歎息著說:“我所學之術,有泄露天機之嫌,蒙天所懲,落此絕境。我已經在這裡待了整整兩天,期間不是沒有人途徑此處,隻是見山崖險峻,唯恐救人不成自己也殞命於此,都不敢伸手相助,也隻有竇郎坦蕩赤誠,心思純善,救我於劫難之中!”
他向竇敬鄭重一拜:“今日竇郎救我,於我有恩,日後我救竇郎三次,以報答今日之恩。
竇敬被他所觸怒,變色道:“你話中之意,豈不是說我有三次必死之劫?!”
公冶循頷首道:“沒錯,是這樣的。”
竇敬一把扯住他衣襟,舉拳要打:“你這廝,我救你性命,你卻如此詛咒於我?!”
公冶循不慌不忙的用掌心抵住他緊握的拳頭,徐徐道:“我救你的第一次——你要記住,若逢變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