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太過篤定,好像拿準了竇敬命中該有三劫似的。
竇敬被他看得心生不安,拳頭舉起半天,到底不曾落下。
公冶循見狀,便將衣領自他手中解救出來,整頓好衣冠之後,向他辭彆:“我就住在長安城西,城牆向裡數第九條街道的最裡邊。記住,你還可以向我發問兩次。”
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竇敬駐足良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視野中,才恍然回神,深覺莫名:“有病啊這個人!”
他極力不想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怎麼,心裡邊總是回想著公冶循說的那句話。
若逢變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隻是過去了很久,都沒有發生任何事,他也就逐漸將此事淡忘,將公冶循單純的當成一個說話雲裡霧裡的遊方術士。
直到景宗末年,天子廣邀群臣於上林苑遊獵,吳王借機發動叛亂,謀逆造反。
當時天子與諸位重臣正在彆宮,有意在騎射中一較高下、爭奪天子目光的年輕人則盤桓於上林苑,發現上林苑外出現叛軍之後,繼續留在原地隻會被圍困待死,一眾年輕人裡邊有人主張向南,有人主張向北。
彼時生死難料,雙方爭執不下,最後決定各人自行抉擇也便是了。
竇敬倏然間想起了公冶循。
他鬼使神差的聽從了公冶循的話,向南去了。
後來竇敬才知道,向北去的那群人遇上了叛軍主力,無一生還。
他驚出來一身冷汗,繼而意識到公冶循果真有些非凡的本領,回家之後將此事告知妻子梁氏。
梁氏說:“夫君當日助人,難道是為了今日之報嗎?這不是君子該有的想法。現下這位公冶先生的話救了你的性命,我們應該一道去向他致謝!”
馬上備了厚禮,夫妻二人往長安城西去尋公冶循。
公冶循找到了,但是對方卻不肯見他們。
隻是讓守門的老仆代為傳話:“我們此後隻有兩麵之緣了,竇郎還是等到生死之間難以抉擇的時候,再來見我吧。”
堅決辭謝了竇敬夫婦的禮物。
竇敬想起當日公冶循所說,自己會有三次劫難,不由得汗流浹背,由是心中對待公冶循愈發恭敬,逢年過節都遣人前去問候。
而公冶循果然沒有再見他。
他們第二次見麵,是在反正功臣聯合在一起,意圖舉事推翻荒帝的時候。
竇敬與妻子梁氏一道,趁夜來到長安西市,問守門的老仆:“公冶先生在嗎?”
守門老仆和藹道:“是竇郎和梁娘子啊,請進,先生正在等你們。”
公冶循見了他們。
竇敬將心頭的憤恨說與他聽:“當今天子無道,禍亂社稷至此,人人得而誅之!竇敬不才,願殺身以成仁,以死衛社稷,橫屍廟門,亦不足惜!”
又開門見山的問他:“先生,我與諸位同道所籌謀的事情,是可以成就的嗎?”
梁氏跪坐在一邊,神色恬靜,注視著丈夫。
公冶循點點頭,回答他:“竇郎籌謀的事情,是可以的成就的。”
竇敬鄭重向他一拜,與梁氏一道起身離開。
後來果然成事。
竇氏一族在這場權利鬥爭中攫取到了令世人豔羨不已的好處,匡扶天子在先,為當朝國丈在後,竇家諸多子弟封侯,竇敬食邑萬戶。
隻是不知怎麼,慢慢的,朝堂之上不順耳的聲音多了,家裡也不再如從前那樣讓他舒心愜意。
“……當年反正之戰,唐興為我前驅,身中數箭而死,現在他的兒子犯了些過錯,你們逼著我殺他,來日到了地下,唐興問我為何要殺他的獨子,斷絕他的祭祀,我何言以對?!”
“竇城雖是我的侄兒,卻也並非不學無術之徒,如何擔負不起衡陽刺史的職務,爾等豈不聞內舉不避親?”
同鄉之人強奪彆縣產業,致使數百人家破人亡,竇敬想要處置的,他年輕的時候,最恨的就是這種人。
可是當年與他一起舉事的同鄉一起跪在他麵前,替犯罪的人求情,願意以自己的官職替他贖罪,竇敬最後終究還是不忍。
都是曾經跟他生死與共的人,怎麼忍心親自將其處死?
朝中為此爭執的厲害,甚至有禦史不顧禮數,衝到他麵前破口大罵:“爾昔年反正之事,可稱賢臣,如今行事,與荒帝何異?竇敬,枉顧國法,禍害黎庶,身死族滅,便在眼前!”
竇敬勃然大怒,馬上下令將其押出錘殺,周圍人驚恐又難以置信的目光,直到他回到家中,尤且在他麵前不斷地浮現。
我這是怎麼了?
竇敬痛苦的問自己:我錯了嗎?
可我竇敬是人,不是神,我連自己的偏愛都不能有,連自己的同鄉和兄弟後人都不能保護了嗎?!
姬妾們起了爭執,你推我搡的鬨到他麵前來,他煩極了,問梁氏:“我在朝中已經足夠忙碌,你能不能稍稍儘一些心,不要像個木偶一樣,隻知道在家吃齋念佛?”
梁氏合著眼,默默的念著佛經,並不看他。
“又是這樣!你總是這樣!”竇敬不耐煩看她這副模樣,拂袖而去。
這些年,倒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風險,但是竇敬都抑製住了去見公冶循的衝動。
還不到時候。
他想,最後一次機會,要用在刀刃上。
等到宮中天子病入沉屙,太醫暗地裡示意可以準備喪事的時候,竇敬知道,已經到了第三次去拜訪公冶循的時候。
“我想請您為我卜一卦,”竇敬道:“迎立莊悼太子之子入宮承嗣,是正確的做法嗎?”
此時,他已經是年逾六旬的老人,公冶循更是垂垂老矣,隻是目光矍鑠,鶴發童顏,並不顯得老邁無力。
這一次,公冶循注視他的時間更久。
最後還是如他所願。
公冶循告訴他:“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天子的象征。”
竇敬由衷的鬆一口氣。
遵循他上一次登門的流程,此時他應該辭彆了,隻是竇敬實在心有不舍——當年公冶先生承諾助他三次,再加上這一次,緣分便儘了。
就此同這位大有本事的奇人道彆,他總覺得惋惜。
如此異能,若能為他所用……
而這一次,公冶循也並沒有急著端茶送客。
他問竇敬:“大將軍是否有意帝位?”
竇敬著實沒想到公冶循三答之後,竟然會主動與他議及朝政,受寵若驚之下,不由得振奮起來,卻不瞞他:“大丈夫生居世間,孰人不想宰執天下?!”
公冶循點點頭,又問他:“大將軍為權臣數年,本朝國祚可已儘否?”
竇敬躊躇幾瞬,終究還是搖頭:“天下人心仍舊歸於穆氏。”
公冶循便歎一口氣:“大將軍既有此明悟,又富貴已極,也該為兒女後代考慮一二了吧。”
竇敬默然不語。
公冶循等待良久,都不聽他作聲,便知他心意已決,遂道:“既然如此,我再為大將軍卜一卦吧。”
竇敬心下一鬆,趕忙拜謝:“多謝先生!”
這一次,公冶循卜卦的時間更久,待到結束之後,卻不曾將結果告知於他,書就在白紙之上,折疊三次遞到他麵前:“大將軍,歸家之後再看吧。”
竇敬躬著身,雙手接住,小心的收到了衣袖之中。
公冶循便合上眼睛,顯露出疲憊的樣子來:“走吧,你我緣分已久,以後不會再見了。”
略頓了頓,又說:“竇郎,擅自珍重啊。”
竇敬心下著實惋惜,到底不曾違逆,起身鄭重拜道:“先生,還望珍重自身。”就此辭彆。
他轉身之後,公冶循睜開眼睛,如當年二人初見時竇敬目送他離開時一般,目送對方離開。
“癡人!”他一聲長歎。
老仆在一旁,也歎息著道:“您隻是告訴他,莊悼太子之子有著天子的命格,卻沒有告訴他,將其迎立入宮,是不是正確的做法。”
公冶循道:“你從前隻稱呼他為竇郎,又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稱呼他大將軍呢?”
老仆想了想,說:“大概是從梁夫人閉門不出,幽居佛堂開始的吧。
……
竇敬聽從公冶循囑咐,一路隻管小心揣著那張紙,卻不敢開,直到歸家之後,方才將其打開。
上邊隻寫了一首簡潔明了的七言詩。
更休落魄貪酒杯,亦莫猖狂亂詠詩。
今日捉將宮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竇敬看得心生不安。
捉將宮裡去——難道日後他會在宮中出事,亦或者被押送宮中嗎?
斷送老頭皮——言外之意,便是他會死於非命嗎?
竇敬心下惶恐,又覺得公冶先生交給自己的判詞,料想不該如此淺顯,在書房獨坐思忖良久,又吩咐傳了幾個幕僚過來,叫他們輪流傳閱這首古怪的詩。
很快,便有人了然道:“大將軍,此詩乃是前宋時候名為楊樸的隱士之妻所作。”
他向竇敬細細解釋:“前朝的真宗皇帝征召楊樸,楊樸不願為官,便用妻子所作的詩來回應,真宗聽後失笑,仍舊叫楊樸去做他的閒雲野鶴了。”
辭官之作啊……
難道公冶先生是在勸他辭官嗎?
竇敬皺起眉來:“沒有什麼暗喻嗎?同朝政息息相關的那種?”
幕僚被他問的猶疑起來,冥思苦想許久,終於躬身道:“大將軍且叫我等再行參謀幾日……”
“去吧,”竇敬勉強應了一聲:“要將此事當成正經事來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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