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殿外風起,窗扉大開,他視線掠過殿外隨風飄揚的赤色旗幟,再重新回到殿內,落到竇敬身上之後,便變得心平氣和起來。
竇敬起身,注意到年輕天子的目光,不由得看了過去。
然而端詳幾瞬,他也隻是見到了風中作響的赤旗。
竇敬沒有不可窺探天子之心的想法,遂笑道:“陛下在看什麼?”
“沒什麼。”朱元璋笑了一下,回答他:“那根旗杆不錯。”
……
“睿宗皇帝在位的時候,大將軍竇敬依仗國丈的身份橫行不法,囂張跋扈,收買黃門知道睿宗皇帝病重之後,便陰謀擁立巴陵王為嗣君。”
“睿宗皇帝看出了竇敬的陰謀,率先選定莊悼太子之子、世祖皇帝為皇太弟,竇敬陰謀敗露,氣急敗壞,就要在群臣麵前發難。”
“世祖皇帝時年一十八歲,闊達舒朗,心胸寬廣,主動寬撫竇敬。對他說,我還沒有及冠,所以尚未取字,便取用大將軍的名諱,取字元敬,您覺得怎麼樣呢?”
“竇敬這才轉怒為喜。”
——《舊昌書-睿宗本紀》白話版
……
朝廷禮法,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天子大行之後,很快便有人來為朱元璋改換穿著,其後被禮官牽引著,往宣室殿繼位登基。
這是大行皇帝金口玉言定下的嗣位之君,又是大將軍竇敬中意的人選,兩重buff加身,群臣豈敢在此關頭造次?
朱元璋端坐在大殿之上,眼見群臣俯首,山呼萬歲,鐘鼓之聲既起,響徹大殿。
傀儡也好,牽線木偶也罷,至少在這一刻,上至群臣,下至黎庶,整個天下儘數匍匐在他的腳下。
這就是天子啊。
劉邦遠遠望見始皇帝的出行儀仗,都不由感慨“大丈夫當如是!”的天子!
……
新帝登基之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不很順利。
不是朱元璋不順利,而是竇大將軍不順利。
沒辦法,有得必有失嘛。
向來每每有新朝建立,官職都會有所變更,譬如三公,前朝便是“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本朝卻是“太尉、司徒、司空”。
又因為本朝慣例,三公多為高官德邵之人的加官,實際上並不可開府建牙,隻是聲望極高,堪為士林表率。
竇大將軍本人身兼太尉之職,但是因為“大將軍”職權更重,故而時人並不以太尉稱呼,與他並為三公的就是司徒石筠、司空耿彰,真要論起名望來,後兩者要勝過竇敬太多。
司徒石筠是當代士林領袖,儒學嫡係傳人,他甚至曾經保全過大行天子,堪稱是當代聖人一般的人物。
荒帝在位之時,行徑殘暴,群臣時有勸諫,荒帝不聽,在太液池舉行宮宴時,甚至下令將年幼的大行天子——那時候他還是親王——投入水中淹死,大笑著對群臣說“有忠耿之人,可來救我家子”。
然後下令近侍將在水中掙紮浮起來大行皇帝按下去。
群臣變色,沒有人敢近前,隻有石筠離席往太液池去。
荒帝見狀勃然大怒,執起扈從士卒手中的木棍,上前去將石筠打倒在地,砸斷了他的腿,石筠頭破血流,仍舊掙紮著爬向太液池。
荒帝為之觸動,到底敬畏於石筠的聲望,終於還是赦免了他們。
有荒帝舊例在此,竇敬雖為大將軍,權傾朝野,卻也難免有些懼怕石筠。
因為他知道,這老頭的確不怕死。
人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荒帝乃是荒/淫無道之君,尚且不曾殺此大賢,如今他為人臣,怎麼好因為石筠辭官而對海內名士痛下殺手?
竇敬隻能忍了下來。
隻是彼時他如何也沒想到,抓馬的事情還在後邊。
司徒石筠辭官的消息傳出之後,司空耿彰也辭官了!
直接讓人把官帽跟官府送到了竇大將軍府上。
竇敬:馬德,又一個老六!
但是又實在沒辦法。
因為這個年近七旬的司空耿彰,在某種程度上比司徒石筠還要難纏。
能坐上三公之位,其人品與才乾必然是得到群臣公認的,就衝著這一點,竇敬就不能殺他。
此外,還要很重要的一點——他姓耿。
三大反正功臣之一的光祿勳耿戎也姓耿。
隻是不是耿彰要上趕著貼光祿勳耿戎,而是耿戎要上趕著貼司空耿彰。
因為司空耿彰是耿戎的爹。
關係不太好的爹,那也是爹!
當年竇敬、潘晦、耿彰等人起事的時候,首先在地方發難,率軍衝擊長安,那時候耿戎的爹耿彰還在京都荒帝眼皮子底下。
荒帝之所以被稱為荒帝,顯然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聽說耿彰的兒子便是叛軍首領之一,馬上叫人鎖拿了耿彰嚴刑拷打。
“你的兒子在外率軍造反,你就沒什麼想跟朕解釋的嗎?!”
耿彰雖受了刑,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神色倒很從容:“他連親爹都拋諸腦後了,怎麼能指望他向陛下效忠?”
荒帝聽得大笑,居然沒有殺他。
待到長安城破之後,耿戎第一時間去向父親謝罪,耿彰並不曾因此責備他,父子之情如故,直到耿彰作為反正功臣顯赫於朝堂之上。
彼時反正功臣有意招攬人心,耿戎更加不會虧待親生父親,一邊為其加官進爵,一邊以天子的名義厚賜財物,耿彰全都推辭掉了,仍舊與從前一樣,乘坐牛車,不食珍饈,安貧樂道。
耿彰出行的時候,遠遠看見兒子耿戎顯赫異常的車駕,便趕忙叫人避開,偶然有一次遇見,便毫不客氣道:“我平生最不喜歡見高官顯貴,不幸的是居然遇見了你!”
士林聞之,紛紛說:“茂公非不願見顯貴之人,是覺彼輩怏怏,非少主之臣也!”
由是聲望日盛。
竇敬作為權臣,整個長安的動靜都能知道個七七八八,自然知道耿家父子之間的齟齬,可若是覺得因此就可以對耿彰做什麼,那就大錯特錯了!
向來隻有爹不認兒子,哪有兒子不認爹的。
他要是敢對耿彰做點什麼,耿戎必須要還以顏色,否則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竇敬剛在宮裡遇見一個老六,出宮又碰見老六上門踢館,心裡邊的滋味甭提有多鬱卒了。
石筠那邊竇敬是不想碰釘子了,故而便隻是走動關係,厚贈重禮,委托耿彰的友人袁綱前去說和。
要辭官也等過一段時間再辭,新帝剛剛登基,三公就有兩個辭職,叫天下人看著,成什麼樣子嘛!
……
袁綱到耿家去的時候,耿彰正挽著衣袖在院子裡翻地,見他來了,頭也沒抬的招呼道:“想喝茶自己倒。”
袁綱哈哈笑了兩聲,自己去一旁石桌處落座,自行斟了杯茶:“茂和。”
他稱呼耿彰的字:“你此時辭官,有意要跟石公一較高下嗎?”
耿彰舉起衣袖來擦了擦額頭的汗,到石桌前落座:“我年近七旬,還有什麼好爭強好勝的呢?相反,是你身為他的舊時同窗,一直想跟他一較高下吧?”
袁綱臉上笑意微斂,卻道:“怎麼會?”
略頓了頓,又道:“聖人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茂和難道要為了賭一口氣而荒廢朝務嗎?”
耿彰笑了,不答反問:“元凱,你可知道在我眼裡,你同石筠孰高孰低?”
袁綱微微皺眉,卻還是搖頭:“願聞其詳?”
耿彰遂道:“你的才乾不如他,唇舌不如他,剛烈更不如他,你隻有一樣勝過他。”
袁綱下意識追問道:“哪一樣?”
耿彰慢騰騰道:“你有一個我這樣幾乎比擬聖人的友人,石筠沒有。”
袁綱:“……”
袁綱:栓q,有被鼓勵到!
耿彰沒有給他繼續言語的機會,伸手執起他麵前茶盞,將杯中殘茶潑儘:“從今以後,你再沒有我這樣幾乎比擬聖人的友人了。”
說完,他看也不看袁綱,提起鋤頭,繼續往菜園裡勞作去了。
……
新君登基,首先要辦的就是先帝的喪儀事項,從陵墓到諡號,再到論定一生功過,不一而足,其次就是改元。
隻是繼任之君正式登基之後的第一場朝議,三公便缺其二,之於一手將新君送上天子之位的竇大將軍的聲望,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打擊,而隨之發生的太學生宮門靜坐事件,更使得其竇氏一族幾乎要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偏偏引發此事的兩個罪魁禍事,他哪個都不能輕易去動。
竇敬大失顏麵,心頭惱火異常,隻是勉強遮掩,不願外露,強撐著操持新帝登基之初的諸多瑣事。
在他的設想中,這大抵是新君發揮作用最久的一段時間,等這些禮儀性的事情結束,就可以請他回到未央宮後殿,老老實實做他的泥塑木偶了。
竇敬心裡如是盤算著,又令手下開始操持大行皇帝的喪儀,期間免不了與他的女兒——昔日的竇皇後,現在的竇太後相爭。
因此竇敬不由得在心裡慶幸,虧得是立了廣陵王為嗣君!
若當真立幼帝,他固然為幼帝外祖父,但在此之前,皇後必為幼帝之母,屆時手握母子名分,能夠給他造成的壓力不言而喻。
但如今立了廣陵王,皇後便隻是長嫂,向來隻聽說有母親代替兒子攝政,孰人聽聞長嫂與年輕的小叔議事的?
朱元璋此時將一個被天降巨餅砸暈的庸碌之人演繹的活靈活現,諸事一問三不知,若是再問,就隻有一個答案——彆問我,問大將軍去!
內外諸事,皆決於大將軍。
由是竇氏一族的氣焰愈發囂張,宗室不安,朝臣更是側目。
就連另外兩位反正功臣,對待竇氏一族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暫且不為人知的改變。
三足鼎立,即便有一隻足格外有力些,總歸也是個穩固的局麵,大家都能覺得安心,可若是換成一家獨大,怕就不十分美滿了。
朱元璋不隻是在口頭上尊奉竇大將軍,也身體力行的堅守著這一舉措,決議完大行皇帝的喪儀諸事,宣布改元永建之後,便下旨加封大將軍竇敬為燕王,加九錫,賜金根車,準許他使用十二串的冠冕,出行儀仗視同天子……
繼而又加封竇敬的五個兒子為侯爵,賜錢一億。
這操作,彆說朝堂眾人,連空間裡的皇帝們都給看呆了。
劉徹:“臥槽!”
李世民:“臥槽!”
李元達:“臥槽!”
嬴政拒絕說出這句粗鄙之語,隻是用目光表示自己受到的震動。
劉徹:“一億錢啊!”
李世民:“一億錢啊!”
李元達:“一億錢啊!”
嬴政嘴角都不由得抽動了兩下:“竇大將軍,你知道老朱是個什麼人嗎,敢收他一億錢?!”
劉徹:“好家夥,我直接好家夥!”
李世民:“老朱的錢,每一枚都是串在肋骨條上的!”
嬴政:“老朱走過去的地方,寸草不生!”
李世民:“老朱走過去的地方,地皮都得下陷三尺!”
李元達:“佛祖落老朱手裡,都得少兩顆舍利子!”
嬴政不由得道:“一億錢啊,都夠買竇家九族的命了。”
“嗯?!”朱元璋就跟被紮針到了似的,瞬間驚叫一聲:“什麼命這麼貴啊?!”
皇帝們:“……”
劉徹不由得開始假想:“你們說,如果各個世界的地府都是通著的,竇大將軍死後見到了大明朝因為貪汙被殺的官……”
大明官員1:“我因為貪汙了六十兩銀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剝皮揎草!”
大明官員2:“我因為貪汙了八十兩銀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剝皮揎草!”
大明官員3:“我因為貪汙了一百兩銀子,被太/祖皇帝下令剝皮揎草!”
竇敬:“……啊這?”
大明官員們:“兄弟,看你也隻剩了一張皮,貪了多少被送下來的啊?”
竇敬:“……呃,他主動給了我一億錢噯。”
大明官員們:“多少錢?”
竇敬遲疑著說:“一億錢啊,怎麼了?”
大明官員們:“……”
兄弟,你是我的神!!!
大明官員們:“全體起立,敬禮!!!”
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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