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令的人選最終得以確定,但朝堂之上的火/藥味兒卻並沒有消失,甚至於越來越濃。
具體表現就是三位反正功臣至此徹底撕破了臉。
內侍高聲唱喏,宣布退朝之後,滿朝文武紛紛離殿,就在多數人都在殿外穿靴子的時候,尚書令潘晦言笑晏晏,旁若無人的吟誦《阿房宮賦》:“……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嬴政點了個踩,並且發起了舉報】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獨夫……
潘晦所說之人,舍竇大將軍其誰?!
所有人都聽得出此話中所蘊含的深意,竇敬自然也聽得出。
周圍人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到他的臉上,透露著探尋與打量之意,竇敬心頭怒起,臉上卻不顯山不露水,舉目環視四周,那些目光的主人便宛如受驚的飛鳥一般,驚慌失措的逃離了。
潘晦就在此時大笑出聲:“還真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呐,哈哈哈哈!”
竇敬冷冷的盯著他,一言不發。
潘晦毫不畏懼的回望著他。
周遭人眼見兩位當朝重臣短兵相接,不敢發出一聲,殿內氣氛凝滯的近乎可怕,落針可聞。
如是過了半晌,竇敬唇邊溢出一絲冷意,朝潘晦點一下頭,先行舉步離開。
潘晦同樣微笑著向他頷首致意。
百官先後離開,不多時,大殿之上便隻留下潘晦一人。
也隻有這時候,他臉上才顯露出些許疲色,低聲喟歎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啊。”
身邊陡然傳來一聲笑。
潘晦回頭,便見數人粗細的盤龍柱旁邊站著一個中年內侍,手持拂塵,微微含笑,正看著自己:“尚書令是在說竇大將軍嗎?”
“不,”潘晦搖頭,眼底浮現出一抹苦澀:“是在說我自己。”
繼而他整頓衣冠——這位叱吒風雲數十年的尚書令、曾經匡扶過大行天子的反正功臣,居然向這個內侍躬身低頭了:“請代我往後殿去拜謁天子。”
內侍柔和的笑了笑:“天子知曉尚書令忠君愛國,特意使奴婢前來為尚書令引路。”
……
一切都完了。
這是今日站在朝堂之上,聽到最終以河南尹朱佑為少府令的決議被通過之後,潘晦內心深處的想法。
少府令毛綽當街被殺的消息傳到耳中,潘晦立時拍案而起,再得知殺人者乃是竇氏的門客之後,他心裡已經湧起一股不祥之感。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嗎?
昔日肝膽相照的戰友,終於也到了拔刀相向的這一天。
親附潘家的朝臣齊齊看向他,姨母帶著兒媳婦跟幾個孫兒披麻戴孝來到了他府上,哭聲震天,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反應。
潘晦知道,自己必須有所行動。
毛綽,九卿之一,幾乎可以說是潘氏利益集團的二號人物。
這樣一個人物被當街殺了,他這個黨魁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日後如何服眾?
即便是竇家,即便是武城侯,也要為此付出代價!
潘晦開始複盤整件事情——報複隻是手段,他必須要找到那條引發衝突的導火索!
竇敬被封王之後,竇氏一族行事愈發跋扈,甚至於將手伸到了少府,對此,毛綽不止一次同他抱怨過。
彼時潘晦隻能苦笑著寬撫他——我的尚書台都被竇家安插了人手,何況少府?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毛綽對此有些不滿,但還是應了,沒有跟竇家發生大的摩擦。
既然毛綽已經退了一步,那引發血案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潘晦細細盤問了跟隨毛綽的小廝,從他口中得知了武城侯此前下帖邀請毛綽過府宴飲一事,眉頭便是一跳,招手喚了心腹過來,吩咐道:“去打聽打聽,看武城侯那天還邀請了什麼人。”
心腹領命而去,很快便來回稟:“武城侯隻給少府令一人下了請帖。”
潘晦若有所思。
武城侯是竇敬的長子。
他的態度,幾乎可以判斷就是竇敬本人的態度。
武城侯單獨給毛綽下帖,是想跟他說些什麼?
為了竇家插手少府的事情嗎?
不可能。
這段時間以來,竇家人簡直要把尾巴撬到天上去了。
彆說是少府,他的尚書台、耿戎的光祿寺,就沒有他們不敢染指的地方,他跟耿戎都沒等到竇家單獨設宴相邀,毛綽這個少府令卻等到了?
怎麼可能!
毛綽跟耿家,一定發生了一件單獨指向性的事情,才會出現了這次邀約,而毛綽的拒絕,顯然極大的觸怒了竇家,緊隨其後的就是竇家暴起殺人!
會是什麼事情呢?
潘晦忽然間想起前兩天,尚書台複核奏疏數量時莫名少掉的那一份了。
他心頭陡然浮現出一抹陰翳,馬上下令逮捕了竇家安插在尚書台的人嚴刑拷打。
對方的確畏懼竇大將軍,但他潘晦又豈是善與之輩?
被擒住的那個名叫褚道隆的郎官幾乎是涕泗橫流的哀求他:“尚書令,我要是說了,竇大將軍必殺我滿門,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
夜色寒涼,月上中天。
潘晦披著大氅,淡淡道:“竇大將軍能殺你滿門,我便不能嗎?同為反正功臣,竇大將軍敢殺九卿,我就算遜色他幾籌,難道還不能滅一個六品郎官滿門?”
褚道隆汗流浹背,瑟瑟發抖,戰栗著左右遲疑。
潘晦道:“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第一,把你知道的原封不動的告訴我,你會死,但是我會告訴竇敬,你為了保全家人,什麼都沒有說。”
“第二,為竇敬保密,被我殺掉泄憤,你在地下祈求竇大將軍能夠保全你的家人。不過我有一點要提醒你,滅門這件事情,我可以失敗無數次,但你隻能輸一次。”
褚道隆的臉色,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慘白三分。
潘晦問他:“來吧。告訴我,你的選擇。”
褚道隆頹然跪坐在地。
他嘴唇囁嚅幾下,低不可聞道:“是我在呈送陛下的奏疏裡,發現了一份匿名彈劾竇氏一族的奏疏……”
潘晦眼底詫色一閃即逝:“匿名?!”
褚道隆懦弱道:“是。”
潘晦迅速抓住了重點:“筆跡如何?”
褚道隆道:“分辨不出是何人所書。”
潘晦眉頭微皺,有了答案:“竇家覺得,這封匿名奏疏是毛綽所上。”
褚道隆沒有做聲。
因為毛綽已經用性命證明了這一點。
潘晦不由得出神起來。
這件事,真的是毛綽做的嗎?
既憤恨於竇氏跋扈,又被損害了自身利益,且不願暴露本來麵目,倒有些像是毛綽的手筆……
但潘晦心知肚明——不可能是他。
因為所有奏疏都須經尚書台,才能呈送到天子麵前,而他為尚書令,也就是說,理論上所有奏疏在天子禦覽之前,他都會先行過目,這份奏疏即便真的遞上,多半也會因為匿名,內容又涉及竇氏一族的緣故而被他攔下。
毛綽怎麼可能不事先跟他通風,就上這樣一道奏疏?
理論上是這樣。
可是事情出了一些變故。
尚書台裡,一個被竇家安插進去、具有檢閱奏疏資格的郎官,在尚書令之前對奏疏進行預檢的時候發現了這份奏疏,將其扣下,遞交到了竇家手上,繼而竇家通過某種途徑得出了奏疏的主人乃是毛綽,邀約不成之後,終於引發了這場血案!
潘晦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實在是非常巧妙的設計。
他,尚書令,血案發生之前,根本不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封檢舉竇家的匿名奏疏。
竇敬,竇大將軍,發起這場暴力屠殺的時候,也根本不知道尚書令潘晦對這封檢舉奏疏一無所知。
戲劇性的一幕就這樣發生了。
潘晦擺擺手,示意下屬將褚道隆帶了下去,而他則在這寒涼的月色之中踱步,獨自思量,是誰設下了這個局?
他舉目看向未央宮,幾瞬之後,就有了答案。
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