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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麗娘出門賣了一趟豆腐腦,卻撿了個師傅回去,之於她而言,著實是天大喜事。
彼時石筠無事,便與她一道往西堡村去。
石筠騎驢,薑麗娘仍舊挑著她的扁擔,師徒倆一路上寒暄著:“家裡邊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薑麗娘就告訴他:“父母俱全,上有一兄一姐。”
石筠又問:“哥哥姐姐都多大了?”
薑麗娘說:“哥哥比我大三歲,今年十八歲,姐姐隻比我大幾個月,今年十五歲。”
石筠臉上便露出一點詫異的神色來:“噢,並非同父同母啊。”
“是堂姐,不過,同親姐姐是沒什麼兩樣的,”薑麗娘說:“伯父伯母很早就辭世了。”
石筠點點頭:“家風和睦。”
薑麗娘頗為自豪:“雖貧苦些,卻是忠厚人家!”
石筠笑了笑,便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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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到了西堡村附近,遇見的熟人便多了,再見石筠跟老仆是生麵孔,難免要問同行的薑麗娘兩句:“麗娘,這是誰啊?”
薑麗娘回答:“是我剛拜的老師。”
來人或者露出一點驚奇的表情來,大概意思是“小娘子咋還拜師呢,拜也該找個裁縫亦或者繡娘教啊”,又或者笑嗬嗬說兩句含糊過去,更也有麵露嘲諷之色的,薑麗娘也隻當成沒看見就是了。
秀才哥中了舉人之後就來退婚,對於薑麗娘在村裡的名聲,或多或少有所影響。
都知道是秀才中了舉人之後嫌貧愛富想攀高枝,背地裡也難免說這是當代陳世美,隻是真的到了舉人老爺麵前,誰敢說出來呢?
得了舉人功名,已經可以授官了,而薑家,也隻有一對在衙門抄錄文書的父子,並一雙在柳市賣豆腐腦的姐妹罷了。
如是一來,難免就有人說薑麗娘福薄,當不成舉人老爺的娘子,更有甚者,踩著薑麗娘捧舉人老爺臭腳:“舉人老爺是下凡的文曲星,哪能娶一個賣豆腐腦的娘子啊,叫誰知道,都要說不配的!”
還有人攛掇著說把薑麗娘娶過去,做個妾也就算了,隻是被舉人老爺的娘給否了。
退掉早先訂的這門親,就是為了叫兒子找個高門小姐,再在婚前搞一個從前訂過親的妾,這不是故意紮人家的心?
有看上兒子的人家,怕也不會許了。
舉人老爺的娘帶著婚書與二十兩銀子到了薑家,說是找大師算了,兩個孩子沒有這個姻緣,對不住薑家女孩兒,二十兩銀子全做賠禮了。
費氏缺錢,也饞銀子,這會兒卻不想要,這哪兒是銀子——是她閨女被人揭下來的臉皮啊!
薑家是村裡的大姓,當年那孤兒寡母到村裡來,怕受人排擠,這才跟薑麗娘定了親事,從建屋到田畝徭役,薑家人前前後後幫了多少啊,現在一朝得勢,他們就來退親!
要是依從費氏的本心,就應該把這倒黴婆娘趕出去,再那倒黴秀才念書的地方鬨一場,好叫人知道這表麵上念著聖賢文章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最後還是薑麗娘自己出麵,落落大方的收下了銀子,跟舉人他娘客氣幾句,把人送走了。
“何必呢,他們家惡心,錢又不惡心。”
薑麗娘把銀子收下了,反倒勸費氏:“能早早說開,倒是還好,他們家要是再狠心一點,把我娶過去藥死了,照樣再娶一個,咱們家能怎麼樣?民告官,哪有那麼容易啊!”
說完,就挽起袖子去做飯了。
留下費氏一個人在屋裡流眼淚。
憋屈,委屈,心疼女兒,也恨自家沒出息,被人這麼欺負。
到了晚上,薑滿囤沉默著不說話,費氏咬牙切齒的叮囑兒子:“好好念書,給你爺娘爭口氣,給你兩個妹子撐腰!”
薑寧用力的點頭:“我會的,阿娘!”
薑麗娘默不作聲的掃過哥哥頭頂,垂頭喪氣的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唉~
倒是舉人的倒黴娘回家之後覺得有些惋惜,同兒子說:“薑家那個小娘子,倒真是有些氣度,可惜了,出身低賤,仕途上幫不到你。”
該氣的薑麗娘都氣完了,現在被人用飽含深意的眼神看著,她也能自動無視,就她這倒黴的第二世,真要是生氣,早該氣死了。
倒是石筠看出些端倪來,頗讚賞她寵辱不驚的品性,又主動問:“這裡邊是有什麼緣故嗎?我覺得他們看你的眼神不太對呢。”
薑麗娘就把倒黴舉人跟倒黴舉人他娘的事兒給突突出來了。
這一回,連瞅著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牽驢老仆都怒了:“忘恩負義,什麼東西啊!”
石筠向來護短,聽說自己剛收的關門弟子被欺負成這樣,馬上問牽驢老仆:“我的印綬可帶了嗎?”
牽驢老仆忙道:“怕先生出門太過張狂,在外被打,但凡離家,都是帶在身上的!”
石筠白了他一眼:“第一句便不必講了!”
又說:“給我。”
牽驢老仆便從行囊中取出一枚係著紫色綬帶的金印,掛到了石筠身上。
石筠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的坐在那頭老驢身上,示意薑麗娘:“前邊引路,看師傅給你撐腰——”
薑麗娘挑著扁擔往前跑了兩步,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女版沙僧,無語凝噎了幾瞬,趕緊引著人往自己家裡去。
向來少有外人至此的村子裡來了個上了年紀、相貌威嚴的老者,旁邊還有個老仆幫著牽驢,即便驢的成色差了點,總還是有些能唬人的。
還有人眼尖,瞧見老者腰間懸掛著的金印紫綬——若是在地方鄉野,這東西或許沒人能認得出來,但是到了京畿周邊,還真有幾個有見識的人在。
“這是高官才會有的印綬啊……”
“那是幾品官的印綬?”
“我又沒當過官,哪能認得出來?!”
石筠的氣度,是經曆過荒帝那種極品昏君考驗的,更何況是幾個鄉野小民呢。
沒人敢去找他搭話,就隻能去找敢搭話的薑麗娘。
“麗娘,那是哪位老爺?”
薑麗娘挑著擔,告訴他們:“這是教導過先帝與諸王的治學大家,剛卸任沒多久的前司徒石筠石公。”
這幾個金光閃閃的標簽前不久能砸暈薑麗娘,現在照樣能砸暈這群鄉民。
皇帝的老師,還曾經位列三公啊——
整個西堡村都被轟動了。
薑麗娘又取了些錢給村裡人:“勞煩您跑個腿兒,到縣衙去喊我阿爹回來,石先生要收我做弟子,非要經過我阿爹同意不可。”
對方木呆呆的收了錢,說:“這祖墳冒煙的好事,他咋會反對呢?”
薑麗娘:“……”
好在對方反應還算迅速,回過神來之後,趕緊回家騎驢,往縣衙去給薑家父子送信兒。
費氏正在家裡邊泡豆子,元娘還有些發燒,正躺在塌上休息,忽然聽見外邊嘈雜起來了,都覺得有些奇怪。
費氏擦了把手,把自家門打開,好家夥,家門口烏壓壓堵著一群人,簡直是水泄不通。
她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出事了,再看周圍人都喜氣洋洋的,表情上也不像是壞事,這才鬆了口氣,正想問是怎麼了,就見自己閨女挑著擔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個騎驢的老頭兒。
這下子,費氏可摸不著頭腦了。
咋回事兒呢?
再聽薑麗娘講了老頭那個金光閃閃的身份,費氏原地傻眼了,再回過神來,狠狠在閨女背上拍了兩下:“你這丫頭,可真是出息啊!咱整個西堡村的地界兒,就沒被位列三公的人踩過!”
薑麗娘差點被親娘拍得岔氣兒,倒還惦記著元娘:“姐姐呢,現在如何了?”
費氏趕緊道:“哎喲,我先去給元娘說一聲,今個兒人來的多,彆給驚住,病反而不容易好。”
石筠是前任司徒,又不是隻猴兒,西堡村的人饒是好奇,也不敢跑到薑家的院子裡邊圍觀,隻是薑家本來就不算大,即便是站在圍牆外邊,議論的聲音一旦多了,也足夠傳到屋裡邊了。
元娘聽叔母道了原委,又因還能起身,便往正屋去見貴客。
石筠便見農家的竹簾一掀,走出來個十幾歲的姑娘,麵頰微豐,容貌端莊,大抵是生著病,神色有些憔悴,一板一眼的向他行了禮,又向堂妹道喜。
石筠見過的人不知凡幾,看得出她是出自真心實意,卻無任何妒色,不由得暗暗點頭。
薑麗娘畢竟聰明,站在一邊聽石筠跟堂姐說話,說完之後又跟費氏說,打量著石筠神色,再想想元娘頭頂上那個皇後命的標簽,心裡邊就悟出點什麼來了。
等到元娘體力不支辭退之後,她悄悄往石筠身邊靠了一點,壓低聲音叫了聲:“老師。”
石筠道:“怎麼了?”
薑麗娘說:“不對勁呀。”
石筠眉頭微動,露出一點疑惑的神色。
薑麗娘說:“你真是被我從驢上撞下去的嗎?”
石筠笑了:“你覺得呢?”
薑麗娘也笑了:“我怎麼覺得,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石筠哈哈大笑。
……
薑家父子還沒回來,薑麗娘被當代治學大家、前司徒石筠收為弟子的消息就像插上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西堡村。
“聽說了沒?那可是司徒老爺的弟子啊!”
“不是卸任了嗎?”
“前司徒就不是老爺了?!”
“好像還是關門弟子!”
“啥是關門弟子呢?”
“就是最後一個收的弟子,跟其餘那些學生不一樣,是要傳授真本事的!”
裡正聽聞消息,急急忙忙過去的時候,就見村民們正在圍觀司徒老爺的驢,因為被司徒老爺騎過,好像連那頭驢也跟著鍍上了一層金。
裡正一路擠進去,想進門吧,又怕司徒老爺怪罪,好像在老爺們的家裡,是要有個仆從傳話進去的吧……
他在院子裡躊躇了一會兒,然後壯著膽子問了聲:“他二嬸,在家不?”
費氏聽見聲音出來,客氣的把人請了進去。
裡正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兒,進去之後隻覺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石筠卻見多了小吏,和藹的請他坐下,開始詢問西堡村的賦稅徭役,乃至於近兩年的田畝收成。
裡正就覺得這大官兒說話可真和氣啊,怪不得人家能當大官呢!
就在裡正跟石筠敘話的時候,薑家二娘要拜司徒為師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倒黴舉人金裕跟他倒黴娘鄒氏的耳朵裡。
要是依從金裕跟鄒氏的心意,中舉之後便想要搬走的,這裡畢竟不是他們的根,且退婚的事情真相如何,西堡村家家都心知肚明,金裕繼續留在這裡,難免也覺得不自在。
隻是搬家簡單,往哪兒搬呢?
明年就要會試了,西堡村就在京畿,這當頭難道還要往外地搬嗎?
這不是瘋了!
而搬去京師……
中了舉人之後,金裕的確得到了不少投資,但要說是在京城長安買房紮根……
還是回去睡覺吧,做夢來得更實際一點。
倒是也有人家相中了金裕,想要召為女婿,嫁妝就是京城的二進房產,隻是金裕也好,鄒氏也好,都不太情願。
為了尋一個好的嶽家,他們甚至於不惜的背負上忘恩負義的名聲,剛中舉人就開始選妻,未免為時過早。
若是能成為進士,金裕能娶到的妻子的門第,也會更上一層樓。
如此左右盤算之後,金裕便暫時留在西堡村繼續刻苦讀書,前不久又接到消息,天子駕崩,新帝登基,馬上就會開恩科,金裕便更加不敢懈怠了。
鄒氏正在家做繡活兒,聽外邊嘈雜起來了,便使剛買的小丫鬟出去:“打發他們遠些,少爺還在念書,仔細攪擾了。”
小丫鬟領命出去,不多時,又急急忙忙的回來了。
鄒氏便停下針線,皺眉道:“怎麼還在吵?你沒跟他們說,我吩咐遠著些嗎?”
小丫鬟知道薑家跟自家的事兒,小心翼翼的說:“都是往薑家去的,聽說薑家二姑娘,要拜一位高官為師呢。”
薑家二姑娘……薑麗娘?
鄒氏一不留神,把針紮到了手上。
尖銳的疼痛傳來,她猛然回神,也顧不上使喚丫鬟了,自己往書房去找兒子商量。
金裕聽罷臉色也不太好看,倒是要比鄒氏能沉得住氣,叫了那丫鬟過來問:“知道薑二姑娘要拜的老師,是朝中哪一位嗎?”
略微一算,他又搖頭,不等小丫鬟發話,便笑著寬撫鄒氏:“阿娘不必擔憂,今日並非休沐,朝堂諸公都得當差,能有閒暇往鄉下地方來的,哪會是什麼高人?”
鄒氏暗鬆口氣,再想起此前短短片刻的提心吊膽,複又惱怒起來:“原先見薑家人老老實實的退了親,還當他們是個好的,沒成想在這兒等著咱們呢!隨便找個人就想騎在咱們頭上,打量著你這舉人功名是吹出來的不成!”
金裕重新將目光投到書本上:“跳梁小醜罷了,不必理會。”
鄒氏見狀,便放輕腳步,掃一眼那小丫鬟,帶著她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
她不欲給薑家那起子小人拉踩自家的機會,對於外邊的嘈雜聲便隻作不聞,哪知道那聲音不降反升,愈演愈烈起來。
鄒氏按捺不住了,又一次差遣小丫鬟:“出去趕他們走,叫遠遠的去!”
小丫鬟應聲去了,卻帶回來另一個叫她坐臥不安的消息:“是縣令跟縣丞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