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殊直到此刻,都覺得太過冒險,臉上仍舊鎮定,手卻不由自主的捏緊了韁繩,用力太過,以至於青筋暴出。
“春郎!”他低聲道:“再往前走半個時辰,就真的要到域外了,到時候眾目睽睽之下,你如何脫身?!”
劉徹手中持一卷書,神色自若:“不會有事的,放心的走吧,舅舅。”
什麼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謝殊從沒有如此深切的了解過這句話的含義!
他身在邊關,聽說外甥遇刺身亡,天子要把外甥女嫁到塞外,已經倍覺斷腸,哪知道沒過幾天,傳說中要和親的外甥女竟然一身男裝來尋他!
謝殊幾乎魂飛天外:“你在這兒,和親的是誰?!”
穎娘笑嘻嘻的說:“是我啊。”
謝殊簡直要被她氣死:“我是說,替你坐在車駕之中的人是誰?”
複又一喜:“難道是天子李代桃僵,選了彆人替代你?”
穎娘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是春郎。我們倆生的像,一般人不細看分不出來,再說,出了京之後,就數我最大,誰敢掀開麵紗跟轎簾細看啊!”
謝殊眼前一黑!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他是又氣又急,卻又拿這孩子沒辦法,對外說這是遠房親戚,爹娘都沒了來投奔的,給了她一個明麵上的身份。
有一說一,這外甥女倒真有點外祖家的氣魄,從前跟她通信,隻覺得她有些謀略,如今真的讓她帶了一支小隊,卻是每次都能有所斬獲,數日之間已經堂堂正正的升任為百夫長了。
一直生到了定安公主跟那浩浩蕩蕩、綿延數裡的送嫁隊伍抵達邊關,謝殊終於有了機會去跟外甥說話。
“你頂替你妹妹在車駕裡,又搞了這麼一出假死的大戲,是有什麼計劃嗎?”
劉徹很茫然:“啊?這……完全沒有啊!”
謝殊比他還要茫然:“那你怎麼辦,就這麼嫁過去嗎?”
劉徹說:“對啊,就這麼嫁過去,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謝殊心裡邊憋了那麼久的邪火兒馬上就要爆發:“你個小兔崽子——”
劉徹馬上捂頭:“舅舅,我跟我姐可不一樣,我是真不結實,把我打出個好歹來,我娘可不饒你!”
穎娘在旁笑眯眯的附和:“是呢,舅舅你不是也知道嗎?春郎出生的時候,還不到三斤呢!”
又歎口氣,埋怨的瞪著弟弟:“我問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偏他嘴巴卻緊,連我這個親姐姐都不肯說!”
……
眼見著距離邊關越發遠了,外甥卻仍然心平氣和,謝殊卻覺得坐慣了的馬背都變得咯人了。
不隻是他,幾乎是送親隊伍裡的所有人,心裡邊都憋著一股煩悶之氣。
除了劉徹。
連嬴政那樣沉穩的人,都不禁有些詫色。
謝殊坐不住,又強逼著自己坐住,是因為他覺得外甥有所計劃,但是空間裡的人跟劉徹朝夕相處,他們都清楚的知道,劉徹其實什麼都沒有計劃!
沒有外援,沒有脫身之策,什麼都沒有!
嬴政不由得問了句:“你真打算嫁去域外和親?”
劉徹的目光落在手中書卷上,連眼皮都沒抬:“當然不是。”
朱元璋驚詫不已:“那你怎麼敢毫無準備的乘坐車駕出關?”
劉徹神色自若的翻了一頁書:“因為我知道,有人不會讓我嫁過去的。”
李世民與李元達齊聲道:“誰?”
劉徹將手中書本合上,微微一笑:“天子。”
……
偌大帝國的都城裡,正在舉辦著一場盛大的歡宴。
諸王俱在,宗親齊全,諸多勳貴列席,後妃們花枝招展。
天子顯然極是開懷,不時的發出一陣大笑聲,諸王配合的捧著場,觥籌交錯,舞樂連綿,人間富貴之極,不過如此。
寧氏坐在父親身邊,隻覺得這樂聲刺耳,目光依次在眾人滿麵歡欣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開懷暢飲之後,手舞足蹈下場跳舞的天子身上。
“真的有這麼值得高興嗎?”
她目光悲憫,聲音輕不可聞:“還有人記得出塞和親的定安公主嗎?”
定國公的目光同樣落在天子身上,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當然不是高興。”
寧氏微微一怔。
定國公道:“恰恰是因為無窮無儘的痛苦積鬱於心,無法疏解,所以才會這樣啊!”
……
劉徹告訴空間裡其餘人答案。
“論縱橫捭闔,我不如始皇,論披掛上陣,征戰沙場,我不如你們其餘三位,但我有一樣本領,要強過你們,那就是猜度人心。更彆說,當今天子的秉性,本就與我有些相近。”
“你們覺得天子是什麼人呢?諸王和朝臣,又覺得天子是什麼人呢?”
“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毫無人性,看重權力超過一切,是不是?”
劉徹慢慢的笑了笑:“也就是沒有人敢當麵跟他這麼說,如果真有這樣一個機會,跟天子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告訴他世人對他的評論,你們來猜猜看,他心裡的第一個反應會是什麼?”
他沒有等其餘人說話,便給出了答案:“是委屈。”
“他會覺得很委屈的。”
“他會殺掉意圖從他手裡強奪權力的人,他會殺掉意圖利用他的人,他會在意識到兒子想要對他不利之後毫不猶豫的將兒子殺掉,但是這一切都是都有一個大前提——在他眼裡,這些人都是因為犯錯,因為違背了他的底線而死,而不是死於他毫無節製、心血來潮的殺意!”
“他委屈的理由在於,他覺得被殺掉的人都是自己犯錯在先,他之前已經給過他們機會,是他們不知道珍惜,自己走向死路的。”
“但是天子躋身高處,他不可能、也沒有理由跟人剖析自己的內心,跟人分析那些人錯在何處,所以世人隻能看到一個結果——他居然連親生兒子都殺,真是心狠手辣、毫無人性!”
“他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梟雄,但是並不嗜血。他會殺死在他眼裡犯錯的兒子,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兒子咎由自取,但是他絕對不會忽然發瘋,在自己的骨肉血親沒有犯錯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將其處死!”
“所以,他有什麼理由要害自己嫡親的孫女呢?”
李世民下意識的接了一句:“這也不是直接害死啊,不是為了和親嗎?”
……
“天子是真的很傷心。”
宮宴已經結束,寧氏同父親一道乘坐馬車返回家中,定國公今夜多飲了幾杯,神色微醺。
他問女兒:“你知道上一次公主和親,是什麼時候嗎?”
寧氏略頓了頓,方才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是先帝在的時候。”
“是啊,”定國公歎息道:“今上登基數十年,從來沒有和親之事,連以宮女假稱公主遠嫁都不屑為之!”
“我也知近年來邊關戰事時有失利,可是,當年縱馬大漠、所向睥睨,使得戎狄臣服的國朝鐵騎,不也是天子登基之後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嗎?當前這個輝煌的盛世,不也是天子一手締造的嗎?可是時移世易,因為近年來邊關不順,大概已經沒有人記得,年輕時候的天子,也是一位雄才偉略、立誓要蕩清大漠的英主了。”
回憶起往昔,他神色有些感傷:“你知不知道,天子登基之後下的第一道詔書是什麼?”
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寧氏唯有搖頭:“女兒不知。”
定國公告訴她:“那封詔書很短,隻有五個字:華夷不兩立!”
寧氏為之一震。
“沒有人記得了。”
定國公歎息著擺了擺手:“他們懼怕天子,敬畏天子,但唯獨沒有人真正的明白天子。在他們眼裡,天子垂垂老矣,凶戾暴橫。沒有人了解天子的誌向,沒有人想承繼天子的思想,也沒有人能夠肩負起這天下的重擔……”
“想想那日宮宴之上,諸王都說了些什麼吧。”
“有讚同和親的,當然,也有反對和親的,可之後他們又說了什麼?願意讓自家的女兒代替定安公主和親,又或者用臣女亦或者宮女替代。”
“可是對於天子來說,和親之事,公主還是宮女,又有什麼區彆?”
“天子他,是少年時候便立下誓言,要蕩清大漠的人啊!可是事到如今,誰又能承繼他未竟的事業呢?”
寧氏久久沒有做聲。
定國公則隨手掀開轎簾,神色惘然的看著天際中的那輪明月。
還有一些話,他是不好跟女兒說的。
當年他被選為天子伴讀的時候,天子的日子其實並不怎麼好。
天子乃是先帝的嫡子,隻是因為先帝與皇後不睦,偏寵妃妾,故而天子這個嫡子出生的很晚,前邊有好幾個哥哥,並不得先帝寵愛。
而先帝的母親,則在後宮傾軋之中早早離世。
先帝很快又立了繼後,繼後又誕育嫡子,因而先帝的日子便也愈發難熬。
好在那時候還有大公主照顧他。
大公主並不是天子的同胞姐姐,她的生母是侍奉天子母親的宮人,被先帝臨幸之後有了身孕,卻又在生產時殞命,因是個女孩兒,便被養在了天子的母親膝下。
定國公閉上眼睛,依稀還能回想起她的樣子來。
她的性情真是好啊,既坦蕩又爽利,笑起來的時候可真好看,她讓他喊她姐姐,還會有模有樣的指點他習武。
他跟天子滿頭大汗的演練,大公主背著手監督他們,洋洋得意的說:“也就是我生成女兒身,否則也要去疆場走一遭的!不過女兒家也沒什麼不好,從前不還有定安公主那樣的奇女子嗎?”
後來……
大公主被先帝下令送去和親了。
縱觀先帝一朝,前後有過幾次和親,但隻有那一次,許嫁的真正的公主。
不得不說,後宮的枕邊風發揮了作用,而究其根源,大抵還是因為她在皇後薨逝之後,一直照顧著年幼的天子。
大公主離宮那天,天子沒有去送她,先帝為此很是不滿,覺得這個兒子沒心肝,大公主在的時候照顧他最後,臨走了他卻不去看一眼。
大公主卻隻是笑了笑,央求的看著他,說:“去陪陪他吧。”
又同先帝說:“那孩子向來情深,大概是見不得分彆。”
定國公在大公主教導他們習武的那片竹林裡找到了天子。
他坐在林中的一塊石頭上,麵朝北方,默不作聲的流淚。
定國公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默不作聲的守在一邊。
不知過去多久,他聽見天子叫了他的名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蕩平大漠,使本朝再無和親之事!我做不到,我的兒孫也要做到,若違此言,天人共戮之!”
定國公說:“好!”
轉過第一年,大漠便送了訃告過來,大公主薨了。
她在宮中的時候,便沒有什麼人在意,雖然是長女,卻也都是大公主大公主的叫,即便出塞和親,也沒有賜下封號。
現在她死了,仍舊是沒什麼人在意。
即便是天子,也隻是默然幾瞬,便轉過頭去,繼續研習功課去了。
但是定國公知道,他其實是記得大公主的。
也隻有他,會在大公主的生辰跟忌日,親自抄錄經文,送她往生。
隻是即便在他登基之後,也沒有大張旗鼓的辦,而是叫上他,悄悄去廟裡供燈,又或者一起抄經供奉。
“叫彆人知道做什麼呢,”天子神情寡淡,說:“無非是拿她做筏子來邀寵罷了,她必然不耐煩看這些。”
因為自己曾經的遭遇,他善待自己的結發妻子,元後薨逝之後,也沒有再立繼後,而是把年幼的太子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教養。
可是太子卻走在了天子前麵……
再次深切的回想起大公主,是數年之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次宮宴,天子狀若不滿的問太子妃:“怎麼叫女兒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說出去叫人覺得天家少教。”
太子妃很是無奈:“那孩子脾氣大,兒媳也勸不住她呢。”
天子便下令傳召那個因為帶累了同胞弟弟,而一直為他所不喜的孫女入宮。
定國公起初是沒太在意的,直到聽見一個小女孩脆生生的說:“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前朝有定安公主替父親戍守關隘,祖父是聖明天子,出一個花木蘭,有什麼奇怪的?”
定國公手一鬆,筷子掉到了地上。
他倏然回過神,彎腰撿了起來,神色複雜的看向那個年幼的女童。
眉眼其實並不像大公主。
可是性格,倒真的是有點像呢!
在那之後,天子仍舊很少見她,卻時常有所賞賜,嘴上說女孩家不好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但還是派遣了心腹內衛前去教導。
故而當日宮宴之上,天子提起和親之事,滿殿人心各異,隻有定國公篤定異常。
天子的脖子硬了幾十年,怎麼可能忽然間軟了下去?
而天子更不可能會讓定安縣主和親塞外。
定國公恍惚之間,回想起當年大公主離京之前說的那句話來了。
那孩子向來情深,大概是見不得分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