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娘輾轉將劉徹的意思告知母親和姐姐, 太子妃與成寧縣主聞訊皆是一驚。
真就什麼都不做,等著穎娘出塞和親?!
這如何使得!
先帝之時,也曾經有公主和親塞外, 隻是出嫁不過一年,便香消玉殞, 而穎娘即便自幼剛強一些,武藝不俗,真到了塞外蠻荒之地, 一個人的力量又能起的到什麼作用?
太子妃即便沉著, 此刻也不禁有些心跳加速,而心腹卻在此時, 低聲道:“皇孫說, 當局者迷。宮宴之上,天子說了那麼多話,最要緊的難道是以定安縣主為公主,和親塞外嗎?”
太子妃原本有些發熱的頭腦瞬間冷卻下來。
當然不是。
隻是因為天子將東宮之女出塞和親的消息放在後邊,而後又一一問詢諸王的態度,所以才讓人覺得此事格外要緊罷了。
但實際上, 這隻不過是一場和親。
成與不成,受到影響的也隻會是東宮與穎娘。
真正要緊的,卻是天子隻短暫的提了一嘴的那句話。
朕決意於今年立儲!
但是在和親這件事的作用之下, 這句話的影響被有意無意的削弱了, 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覺得:
噢,天子終於決定要立儲了?
那很好啊。
畢竟天子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偌大的帝國後繼無人,這怎麼可以?
楚王燕王無了,信王吳王涼了, 那咱們剩下的親王們好好表現,爭取將這個大餅吃下肚不就完了!
在這之前,連太子妃都是這麼理解的。
但是就在方才,聽心腹說完“當局者迷”四個字之後,太子妃腦海中電光火石間閃現出一個想法——立儲跟公主和親,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情是聯結在一起的!
公主和親這件事情,本質上是作為一個考察存在的,天子在以此考量諸王對於此事的見解與應對。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用來篩選儲君的題目,所以天子才會依次問諸皇子如何看待和親一事!
而以東宮之女和親,則是對東宮可能涉及吳王信王一案的敲打!
問諸王對於和親的態度,是考校他們的政見,而問他們對於以東宮之女和親的態度,是在檢驗他們的操守!
這不是在篩選儲君,又是在做什麼?!
可是怎麼辦?
太子妃近乎慌亂的想到——春郎,自己的兒子,已經注定不會再有到天子麵前答題的機會了!
他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可是就此眼睜睜的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
又怎麼能甘心?!
成寧縣主雖然年輕,卻比母親更穩得住,她一把握住太子妃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娘,如果真是毫無機會的話,春郎就不會讚同讓穎娘和親了。”
隻是她雖看透這一節,到底也是不解:“春郎好像認定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給出過天子想要的答案……可天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麼呢?天子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儲君?”
太子妃也是一籌莫展。
君心似海,天子的心思,哪裡是能夠輕易揣度的!
……
東宮猜不透天子的心思,諸王同樣也猜不透。
淑妃雖然伴駕多年,宮宴之上奉承著附和了天子幾句,但天子的真正心思,她也是猜不到的。
宮宴結束,諸王心裡邊都在嘀咕,老爺子到底是在想什麼呢?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間就要把定安遠嫁出去?
那可是親孫女啊!
這都多少年沒有過和親的事兒了?
再則,雖然天子的孫女多,但架不住東宮的女兒少啊,跟他們這些瘌痢頭兒子比起來,東宮在老爺子心裡,那可是妥妥的白月光。
皇後在的時候愛敬皇後,皇後病逝之後又把東宮接到身邊親自教養,東宮病逝之後,天子也病倒了,一個月沒上朝,之後對於太子妃和東宮的三個孩子也頗看重。
就算是穎娘小的時候不喜歡她,也記得吩咐尚宮局不得輕慢,再之後穎娘在太子妃的安排下在天子麵前得了臉,雖然召見的不多,但賞賜卻是諸多王府縣主之中數一數一的豐盛。
真就為著疑心代王,故意把代王的同胞姐姐打發出塞去送死?
虎毒尚且不食子……
嗯?
在自己心裡邊偷偷摸摸的說一句——這的確是天子能乾得出來的事情啊!
孫女算什麼,兒子都照殺不誤呢!
破案了,老爹日常發瘋罷了。
什麼,要不要去勸勸?
我用命勸嗎?
還是洗洗睡吧。
……
時間線來到蘇香念被連夜加急審訊之後。
前世代王與定安縣主出京祭拜亡父,途中遇襲身故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天子耳朵裡。
內衛統領緊急調遣心腹出京去尋代王一行人,自己則親自入宮回話。
身為天子心腹,他自然知曉不久之前宮宴之上的那場風波,更對於天子為何選定安縣主和親有些了悟,可是……
可是誰也沒想到,代王死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吳王、信王之事,隻怕當真與東宮無關!
既然如此,天子還會堅持要遣定安縣主出塞和親嗎?
靜室裡點著香,內侍宮人們宛如木偶一般侍立兩側,而天子正在蒲團上打坐,良久之後,內衛統領才聽他淡淡吐出來一句:“知道了。”
又問:“讓人去找了沒有?”
內衛統領心下微涼,頓首道:“已經派了人過去。”
天子“嗯”了一聲,連眼睛都沒睜開。
近侍察言觀色,輕輕朝內衛統領擺了擺手,他便再拜一次,放輕動作,退了出去。
彼時正值深秋,寒風蕭瑟,內衛統領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這古樸雅致的靜室,垂下眼簾快步離去。
出京去搜尋代王與定安縣主的人遇見了赴京報信的差役,道是在返京的必經之路上發現了東宮諸多扈從的屍身,代王不知所蹤,定安縣主也受了些傷。
前去的內衛聞訊便知要糟,留下一半人護送定安縣主回京,自己則親自帶著另一半人去勘察現場。
那明顯是途中遇襲的結果,東宮扈從自然並非泛泛之輩,奈何來的也不是善茬,雙方經過一場激戰,最後還是刺客們以人數的優勢獲勝。
內衛根據屍體的分布確定了東宮扈從們的策略,大部分人纏住刺客,少數幾個人護著代王和縣主退走,然而終究是寡不敵眾……
消息傳回長安,群情震驚。
又沒了一個親王啊!
且更要緊的是……
東宮就此絕嗣了!
陳王第一個衝到了皇帝麵前,跪在殿外嚎啕痛哭:“父皇,大哥隻留下那麼點骨血啊,如今侄兒去了,您再把穎娘送走……讓兒子的女兒去和親吧,父皇!”
濟王夫妻往東宮去安撫驚聞噩耗之後臥床不起的太子妃,帶著自己的幼子給太子妃磕頭:“我年幼的時候,大哥待我甚厚,我怎麼能眼看著他後繼無人,香火斷絕?如果大嫂不棄,以後他就是您的孩子了……”
代王死了,諸王悲慟的如喪考妣。
他們既要對天子展示對於兄弟侄子的友愛之心,又要以此彰顯自己的仁德堪為世人表率,還要以自己的態度向天子表示自己跟這樁血案無關——真不是我乾的啊爹!
相較於諸王,天子的態度反倒十分平和。
他首先下令晉成寧縣主為公主,許婚右威衛中郎將、越國公世子宋祁,然後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提醒天子——成寧公主跟齊國公世子還沒有和離呢。
繼而天子為之驚醒,反手把齊國公府送上了西天。
……很好,這很天子。
越國公府接到賜婚的聖旨,心裡甚至是有些慶幸的。
作為勳貴,世子又身兼右威衛中郎將這樣的要職,他的妻室必然要再三揀選才好,尤其是正值天子晚年,諸王爭奪儲位,一個不好,或許就要舉家傾覆。
齊國公府的例子還不夠嗎。
成寧公主作為東宮之女,身份上配公府世子足矣。
說句喪良心的話,代王又沒了,日後天子之後因此加恩公主,越國公府會因此受益,卻不會有因此卷入奪嫡之亂的危險,日後無論哪位親王上位,都不會虧待這個很可能是僅剩下的、出自東宮的侄女的。
對於成寧公主的加封並沒有超乎眾人的預料,反而是天子沒有順應諸王用自己女兒替換定安公主出塞,反而堅持原先令穎娘和親戎狄的決定,更讓人覺得驚詫。
諸王都以為天子是因為明旨發下,不好更改,故而才不得轉圜,因此很快便有人一波接一波的去哭東宮,願意替天子承擔背信的惡名,甚至於還有位縣主,不知道是被爹娘灌了什麼迷魂湯,主動到殿外請求代替堂妹和親。
後宮裡也是眾說紛紜。
有在天子耳邊吹風的,有試探著說那個王爺比較好的,上了年紀的宮妃們,譬如說淑妃,則更喜歡做出家常樣子,替天子縫補衣裳,親自下廚做他年輕時候喜歡的菜式,又或者同他談論起辭世多年的元後……
對於內外的一乾反應,天子全都是置若罔聞,想聽的就略微聽兩句,不想聽的眼皮子抬一下,對方就會溫順的閉上嘴。
定安公主在京中修養了兩個月,便以天子嫡女的儀仗發嫁,天子在原定的隨行人員之外,又額外派遣了一隊內衛,為首的還曾經指點過定安公主的功夫。
但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定安公主將要遠嫁和親,嫁給一個比她大幾十歲的大單於的命運。
即便是做正妻,又能如何呢。
兒女牽動著的是母親的心,而待到那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離開之後,除了太子妃之外,還有誰會記得定安公主呢。
就像不會有人在意,吳王曾經違背祖製偷偷出京也要去探望的那個外室,悄無聲息的死在了陰冷的囚室裡。
……
被天子下令前去送嫁的忠武將軍唐佐,彼時還是個一十出頭的青年,照例巡視過整個隊伍之後,他催馬來到了公主車駕一側。
對於新晉成長起來的這一批武將,甚至於他們的父輩來說,和親仿佛已經是上一代的事情了,雖然近年來邊防不似從前那般堅固,但怎麼就到了這等境地呢?
而車駕之中的少女,此時不過十四歲,幼年時候便失去了父親,前不久又剛剛失去了雙生的弟弟……
他對於這位年少的公主心懷惻然,心頭更隱隱沉積著一股鬱氣。
身為武將,不得征戰沙場,馬革裹屍,卻要送弱女子遠赴塞外,以求社稷安泰,這是何等的恥辱!
回首去想,昔年國朝騎兵馳騁大漠,所向睥睨,也不過是一三十年前的事情啊!
唐佐不能再想下去了。
越是遠離京城,靠近大漠,那種痛苦便越發明顯,像是烈焰一般吞噬著他的心臟,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催馬靠近一些,他問守在車駕外問:“公主可還安好?”
婢女在車駕內回答他:“公主安好。”
唐佐聽見這個聲音,不知為何,居然覺得有些失落。
其實他從前是見過定安公主的,畢竟她同尋常的貴女不同,諳熟武功,精於騎射,先前公主出嫁之時,宮門前也同他點頭致意,略微說過幾句話。
可是在踏上旅途之後,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唐佐想到這裡,一顆心便好像壓了萬斤巨石一般,沉悶到近乎痛苦,讓他喘不過氣來。
幾日之後,他們途中停歇,附近州郡的官員備了新鮮的果子,女官們取了進給公主,車門打開的瞬間,他恰好途徑此處,終於又見到了定安公主。
她以素紗遮住麵孔,隻露出一雙平靜又從容的眼睛,手邊是厚厚的一摞書稿,甚至於手裡還執著一冊……
跟他想象中的黯然低迷截然不同,反倒有一種令人神迷的鎮定氣度。
唐佐愣住了。
定安公主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頭看了過來。
而他則慌裡慌張的彆過頭去躲開,回過神來,再把頭轉回去的時候,車門已經關上了。
悵然若失。
這一晚,唐佐一夜未眠。
如是一路前行,等到這年年底,他們終於來到了北州邊關。
定安公主的舅舅謝殊出城迎接送嫁的隊伍,短暫的歇息調整幾日之後,又同他一道送公主出關。
這一去,他們還能回來,公主卻要永遠的留在域外了。
唐佐很想跟公主說句什麼的,可是躊躇再三,到底還是放棄了。
他又能說什麼呢。
……
有謝殊這個嫡親的舅舅在,便不需要唐佐扈從在公主車駕左右了,他遠遠的避開,像是小孩子一樣,折了一根枝條,心煩意亂的抽打著道路兩側掛著累累紅果的不知名植物。
而這一路上,一直閉合著的公主車駕的窗戶,這時候也終於被打開了兩指寬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