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溫和的注視著他,稱呼他的字:“伯成啊,一晃眼,真是好多年過去了。”
他環視大殿四遭:“當初,好像也是在這裡,定北王帶著你入宮覲見先帝,先帝讓你來給我做伴讀……”
一股難言的悲慟湧上心頭,定國公顫聲道:“是啊,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間問他:“你還記得大姐姐的樣子嗎?”
定國公道:“記得的。”
天子卻慢慢道:“我好像忘記了。”
很快又說:“不過,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見到她了吧。”
定國公聽此言辭,大感不詳:“陛下……”
天子卻有些疲憊的合了下眼,幾瞬之後,才重新睜開:“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從前想到死亡,會覺得懼怕,現在心中卻隻有平靜。”
“伯成,儘情的為我高興吧,不要哭哭啼啼,作婦人情態。”
說到此處,他眼底像是烈火一般,忽然間綻放出一種堪稱為熱切的光彩:“那個小子,真是很像我啊——即便是死,我也無憾了!”
定國公坐在一側,眼見著天子驟然間迸發出如此激烈的情緒,心臟便驟然漏跳了一個節拍,再見這光彩終結之後,天子的眸光便如同一塊燃儘了的炭火一般迅速冷卻,更是駭的麵無人色。
他一把抓住天子的手,用力握住,焦急的叫了聲;“陛下!”
天子艱難的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勉強反握了他的手,氣若遊絲道:“伯成啊,侍奉我這樣喜怒無常的君主,這些年,你其實也很辛苦吧?”
定國公愴然淚下。
說不辛苦,必然是假的。
定國公府寧氏一族,幾度與天家結親,榮華已極,可其中所承載的風險,又豈是外人所能知?
先前那樁吳王案,便險些讓定國公府傾覆,以至於定國公的女兒寧氏至今都在帶發出家。
可若說是怨恨……
又何至於此!
定國公嘴唇動了一下,正待言語,卻覺反握住自己的那隻手猛然一鬆。
窗外仿佛有一聲雷霆入耳,霹靂聲中,一代天子就此薨逝!
定國公呆坐了半晌,終於愕然回神,鬆開天子的手,跪下身去,畢恭畢敬的向他叩首,繼而起身打開了門戶。
兩行熱淚順著麵頰滾滾流下,他木然走出門去,向恭候在外的公卿們道:“山陵崩了……”
朝臣們錯愕幾瞬,繼而烏壓壓跪下一片,哭聲漸起。
宰相們跪在地上,流著眼淚問定國公:“陛下可有遺詔留下?”
這短暫的功夫,侍奉天子多年的近侍總管便持了加蓋封印的檀木盒出來。
眾臣檢驗過封印完整,這才將其打開,宣讀於下。
“……皇孫代王,係莊敬皇帝嫡子,天命所歸,人品貴重,天資粹美,可堪承繼宗廟,今以其為嗣君,承繼大統……”
眾臣對此早有預料,倒不覺得奇怪,一邊使人飛馬去請新君,一邊開始著手操持大行天子的喪儀。
不想就在此時,近侍總管卻取出了第二道遺詔。
“故莊敬皇帝之第二女定安公主,得高祖英武之授,有開疆拓土之功,提三尺劍衛民,有上古之賢風,因嗣君曾以鎮國公主號行於天下,今改其舊封,立王號以矜其功,是為英親王……”
定國公聽到此處,不由得微露笑意,旁邊的老臣見狀,趕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以此提醒。
大行天子才剛剛辭世,這時候若是叫人抓到把柄……
定國公領了他的情,收斂起笑意,心裡想的卻是,果然是陛下會做出來的事情啊。
定安公主,不,現在該稱呼英親王了啊。
要是從前,朝臣們大抵還會反對,畢竟從沒有公主得封王爵的舊例,但是現在……
錯非皇孫揭破身份,本朝幾乎就要有了一位女帝,有此事兜底,出一位女親王,又有什麼奇怪?
定國公心下唏噓悵惘,五味俱全。
近侍總管卻沒有停下的意思:“自古聖君必立後與之配,以承宗廟,母儀天下。定國公之女寧氏,係出名門、賢淑有容,宜彰女道於六宮,作範儀於四海,今以寧氏許嗣君為皇後……”
定國公愣在當場。
自己的女兒成了皇後,對於定國公府來說,這是好事嗎?
當然是!
向來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作為大行天子在時最顯赫的門第之一,若無意外,新君登基之後,定國公府必然要遭到打擊,甚至於舉家傾覆也不為奇。
可若是定國公府的女兒成了新帝的皇後,那寧氏一族也就順利的改換門庭,成了新帝的鐵杆心腹。
可以說,大行天子的這道遺詔,保全了寧氏一族。
可是……
定國公心內驚駭——他有好幾個兒子,膝下卻隻有一個女兒。
那就是因吳王被賜死而帶發出家至今的前吳王妃!
陛下怎麼會定下這樣的婚事?
雖然吳庶人已經被賜死,但從禮法上來講,他卻是新帝的叔父,而自己的女兒,畢竟曾經是他的妻室啊……
這如何使得?
遺詔宣讀結束,因為寧氏不在此地,便由定國公這個父親替她接旨。
定國公唇舌澀然的謝了恩,將那道立後的聖旨接到手裡看了又看,見確實是天子的筆跡,卻還是滿腹驚疑。
再一抬眼,便見近侍總管已經到了近前,徐徐道:“定國公是否心有疑惑?”
定國公嘴唇動了動,卻是無言以對。
叫他說什麼呢?
這是大行天子的遺詔,即便是新帝也不能違背,他身為臣下,怎麼可能主動站出來,授人以柄,用來攻訐自己的女兒?
隻是曾經做過吳王妃的女子,又被選為新帝的皇後……
定國公在為家族前途而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得不為女兒的未來而感到憂慮。
卻聽近侍總管肅然道:“大行天子立下這道遺詔的時候,親口告訴奴婢,若朝臣有異議,便將這段話說與他們聽。”
群臣慌忙跪地:“謹聽命!”
近侍總管遂道:“定國公之女寧氏,昔為吳王妃之時,恭謹侍上,有古代賢女之風,待到吳庶人伏誅之後,又出家為上祈福,有忠孝之義。”
“而朕以其為嗣君皇後,卻不為其賢良,亦非為其忠孝,獨為其有定北王之慷慨遺風,雖為女子,尤有橫刀立馬、北定大漠之誌。”
“嗣君為朕皇孫,寧氏為定北王之孫,以其與嗣君誌趣相投,故而成其姻緣,唯望二人締結婚姻,互為勉勵,勿忘乃祖之誌也!”
長長的一席話說完,群臣靜默幾瞬,繼而齊聲稱呼萬歲。
定國公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來的。
他如同木偶一般隨著人流重新進入大殿,看著匆忙趕到的嗣君料理諸事,看著宮人內侍們在大殿中進進出出,最後卻隻是呆呆的將目光放在了大殿右側的某個位置上。
當年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少年時候的天子。
物是人非啊。
愴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