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得怔住,不由得追問幾句,杏娘都一一答了。
最後他反應過來:“你祖籍不是在南方嗎,怎麼會知道北邊的事兒?”
杏娘似有似無的歎了口氣:“我娘是北方人氏,天下大亂時跟隨家人南下逃難,途中失散,嫁給了我爹,說起來,那時候皇爺還沒稱帝呢。”
她手上的動作停了停,才繼續道:“我娘臨死前的遺願,就是想再回老家看看,她是去不成了,倒是我爹,帶我北上住過一段時間。”
周庶人忽然間很是羞愧。
他如今落難,杏娘,這個並沒有得到過他多少寵愛的妾侍,卻枉顧性命,毅然跟隨他南下,而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也隻是一個名字而已。
周庶人沉吟良久,終於道:“杏娘,你還是回去吧,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再回王府去,想改嫁也無妨。”
他坦然道:“當初我幫你們父女二人,其實隻是舉手之勞,你追隨我至此,便已經還儘,不必再與我同行了。”
杏娘搖頭道:“天地之大,我哪裡還有彆的去處?當初王爺救下我們父女,固然是舉手之勞,可是之於我們父女來說,卻是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周庶人再勸,杏娘始終都不肯聽,隻得順從她的心意,就此作罷。
不過有了這日的一場閒話,再之後兩人的關係倒是親近了許多,周庶人向來自詡博學多才,然而真正到了地方上,行路之時,他所讀過的萬卷書,又怎麼比得過杏娘所行過的萬裡路呢!
她是吃過苦的女子,知道四時莊稼,了解平頭百姓,等二月底野菜冒尖兒,還專程掐了新芽給周庶人煎菜餅吃。
周庶人起初頗覺新鮮:“你們在民間的時候,都是吃這些的嗎?”
杏娘搖頭:“現在是豐裕年份,田間地裡才能找得到野菜,困苦年月的時候,樹皮都被人吃儘了……”
周庶人為之愕然,若有所思。
行路難,而這一路的見聞,又哪裡不難?
京師乃天下最為富庶之地,越往難走,百姓便愈發困苦。
賣兒鬻女的,衣不蔽體的,傴僂的老者,溝渠中溺死的女嬰,多有觸目驚心之處。
而除此之外,還有捉不完的跳蚤,臭氣熏天的旱廁,怪癖難懂的鄉音,為禍一方的鄉紳……
而除此之外,其實也不是沒有好的地方。
最最起碼的就是,周庶人脫離了先前困住自己的精神牢籠,來到了一個嶄新的,野蠻荒蕪卻又生機勃勃的新的世界。
他逐漸開始覺得這次流放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一掃先前在京師時的諸多驕矜浮奢之氣,從前看都不會看的菜餅,這時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甚至於還找到了自己能夠勝過杏娘的地方:“這是穿心蓮,醫學典籍上有載,食用可以解熱去毒……”
又指著另一種:“那是馬齒莧,能清熱利濕。”
杏娘欽佩的看著他:“王爺真是厲害,這都能知道!”
周庶人被她看得後背發熱,趕忙擺手:“也都是從閒書裡看到的,先前隻是知道,直到出門見到了,才把文字跟實物對照到一起去。”
話趕話的說到了此地,他倒真是湧出了一個念頭。
他不是一直都想著書立說嗎?
詩詞雖然文雅,足以傳世,然而較之醫書典籍來,卻未免要稍顯虛浮了。
在這之後,周庶人便開始著意將心力放到了這方麵,此後每每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也時常致信當地長官替自己搜羅醫書,亦或者親自去名醫藥館拜訪。
消息傳到京師,皇帝頗覺欣慰,不枉他老人家特意將這小子打發出去,你看看,這進步不就來了?
又特意下詔嘉許,令沿途官宦儘量配合周庶人的合理要求。
侍從聽聞這道旨意,歡喜異常,對杏娘道:“咱們王爺眼見著就要熬出頭了!”
又朝杏娘作揖,奉承道:“娘子此番的情誼,王爺都記在心裡呢,此番回了京師,必然是要與一個側妃名分的。”
杏娘卻搖頭道:“我追隨王爺至此,並不是為了名位。”
又說:“隻怕現在皇爺傳召王爺回去,他也不會回去的。”
侍從麵露不解。
杏娘注視著廳內周庶人忙碌於案牘之間的身影,神情溫和:“王爺他啊,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呢。”
周庶人的路途還在繼續,然而出京時他心裡的那股不平乖戾之氣卻早已經消失無蹤。
他脫掉了帶出京的絲綢衣裳,如杏娘一般改穿粗衣,二人一道上山采藥,亦或者勘察各處縣誌記載,擇有用者詳細記錄下來。
長久的風吹日曬之下,周庶人的麵容不複昔年玉郎之態,臂膀也結實了許多,身形上倒有些像燕王了。
他養了一隻鸚鵡,極通人性,他出門采藥時,時常跟隨在側。
又為了這隻鸚鵡,周庶人在身邊帶了一隻鈴鐺,晃動鈴鐺讓其作響,喊杏娘來喂鸚鵡。
時間久了,周庶人連開口的功夫都省了,鈴鐺晃動一下,那鸚鵡便自顧自的大叫起來。
“杏娘!杏娘!!!”
杏娘抓著一把豆子從外邊進來,滿麵無奈。
周庶人坐在椅子上樂不可支。
上一年冬天,他們從京師出發,直到第二年夏天,才抵達雲南。
彼時皇帝的聖旨早就傳到,受命戍守此處的沐英前來與周庶人敘話,倒是也邀請其入府上居住,最終卻被周庶人婉拒。
“老實說,最開始離開京師的時候,我是有些埋怨父皇的,但是到了今時今日,倒真有些想明白了……”
周庶人道:“人生一世,還是應該留下些什麼的。”
沐英失笑:“看起來,這回五哥感悟良多啊!義父若是知道了,隻怕會很欣慰的。”
周庶人笑而不語。
他在雲南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拜訪名醫,核實舊籍,親自上山采藥,閒暇時候還去本地醫館坐堂看診。
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輕人竟然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從前蜚聲天下的風流才子周王。
直到一場瘟疫襲來。
周庶人連同沐英穩定雲南各處,又召集本地名醫商討對策,抄了幾家坐地起價的奸商,一邊用可行的藥方救治災民,一邊用強硬的行政策略穩定人心,雙管齊下,短短一月之內,瘟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製。
唯一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杏娘死了。
這個跟隨周庶人一路南下,陪伴他度過了最艱難年月的女子的生命,也悄無聲息的終結在了這個春天。
侍從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慰周庶人。
沐英知道杏娘長久以來與周庶人相伴,感情非比尋常,特意讓夫人前去為其操持喪儀,以親王側妃之禮安葬,以全周庶人之心,卻也被周庶人婉拒了。
周庶人平靜的說:“我如今隻是一個庶人,杏娘怎麼能如此逾越,用親王側妃禮來安葬?”
他找了鐵鍬出來,自己在居住的院落外邊挖了坑,親自寫了墓碑,將杏娘葬在了住所的不遠處。
沐春很擔心他:“五哥……”
周庶人笑了笑,反而安撫他:“我沒事。”
他仍舊往醫館裡去坐堂,得了空便去翻閱舊時醫書,也時常背著背簍上山采藥,好像杏娘的離開,對他沒有影響一樣。
直到這年秋天周庶人生辰,沐春夫妻帶著孩子前來拜訪。
周庶人很高興——這兩年他跟沐春夫妻相處的極好。
這一高興,難免就喝多了,他起身的時候太急,腳下一個踉蹌,撞翻了擱置在旁邊案上的笸籮。
沐春聽見一聲清脆的響鈴聲,繼而就是“撲簌簌”一聲振翅響動,一隻五彩斑斕的鸚鵡倏然飛到了窗前,響亮的叫了起來。
“杏娘!杏娘!!!”
空氣好像有瞬間的凝固。
周庶人原地呆住,回神之後,放任自己跌坐在地,失聲大哭。
“杏娘……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