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妃最先開口的時候, 是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的。
如她所說的那樣,她也曾經做過母親,知道對於母親來說, 孩子有多重要。
再則, 這畢竟不是兒戲,孩子一旦過繼出去,就真的不能更改了,以後隻能稱呼她為母親,卻要稱呼徐倩茂這個實際上的生母為叔母。
舍不得並不奇怪。
皇太子妃也猜想過, 可能徐倩茂會答應。
因為這個提議,的確是一種雙贏。
隻是她如何也猜想不到, 徐倩茂會答應的如此乾脆利落。
不得不說,除去利益的考量之外,二人之間的情誼, 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
怎麼能叫皇太子妃不為之感激涕零呢!
“倩茂,我實在……”
徐倩茂笑著止住了她還沒說出口的話:“大嫂選我的孩子, 也是因為相信我呀,咱們妯娌們那麼多,你難道會缺過繼的人選嗎?”
將心比心, 過繼的那一方也是要承擔很大風險的。
因為在這個時代,血緣之情畢竟是割不斷的。
這跟後世的收養完全不是一個道理, 收養人隨隨便便搬個家,就再也難尋蹤跡。
她就在這兒,七皇子這個皇孫生父也在這兒,皇太子妃一個不好,就可能雞飛蛋打。
好好的把孩子撫養長大,東宮的大義名分也給了他, 但他就是惦記著親生的父母,皇太子妃又能如何?
且東宮無子,孩子一旦過繼過去,先天的就有了超出諸皇孫,甚至是諸王一等的名分,這樣的優勢,哪家王府不想要呢?
皇太子妃要是透出風兒去,保管有人在深思熟慮之後,願意把兒子交給她來撫養。
但純粹因利益而來的人,皇太子妃是不敢相信的。
是以過繼這事兒,非得要兩方都打心眼裡樂意,勁兒往一處使才成。
妯娌兩個敲定了這件事情,又商議起當前的局麵來,都覺得應該拉攏皇家內部能夠拉攏的人,讓皇帝儘量站到己方這邊,對於皇太子妃提出的爭取皇太後的提議,徐倩茂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而她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依據徐倩茂的觀察,皇帝是很愛惜自家子孫的,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應當不會作出血洗皇族的事情,但是倘若真叫六皇子上位,那可就不一定了。
要真是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她就帶著親信們喬裝改扮離開京師,乘船出海,苟兩年把高威力炸/藥搞出來,反手回來收複神京,搞不好還有機會撿個女皇坐坐呢!
不過這條路的不可控性太高,不到非不得已,最好還是彆走。
……
今日皇太子的祭典上,男女分區列席,男賓在前,女眷在後,兩方隔得比較遠,加上皇太子妃的人刻意把控消息——皇太後就是個普通老太太,享福跟偏心娘家人之外,甭指望她正經做事兒。
而皇後薨逝之前,便開始著手讓皇太子妃執掌宮務,這兩年她更是手握鳳印,莫說是出宮開府、隻在節令裡進宮的諸王在內宮之中吃不開,即便是生活在後宮的皇帝的嬪禦們,衣食用度都得由皇太子妃看顧呢。
皇太子妃鐵了心想要瞞下一個消息,那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六皇子作為嫡出之子的氣焰再怎麼囂張,也不能隔著皇城的城牆直接吹到宮中宮人和內侍們的麵前不是。
是以等六皇子接到消息的時候,徐柳吟那三十杖都已經挨完了,一張春露含愁的俏麵也被打得紅紫起來,襯著那沁出衣裙的血色,分外的猙獰可怖。
六皇子眼見愛妻被人折磨成這樣,嶽母坐在一邊哭得肝腸寸斷,心痛如割之外,隻覺一股火氣順著五臟六腑直衝喉嚨。
他當即拔劍而出,殺氣騰騰的就要往內宮去尋皇太子妃算賬:“我看在大哥的麵子上,叫她一聲大嫂,她竟如此心狠手辣,做出這種惡毒的事情來!”
左右見狀趕忙攔住,宮城武士們也是紛紛變色。
唐氏尤且還在哭泣:“柳吟,你睜開眼來看看娘啊,孩子——”
又轉向六皇子,恨恨道:“向來都說是封妻蔭子,現下我也不指望女兒能夫榮妻貴,難道隻是替她尋個公道,都做不到嗎?!”
六皇子聽得麵紅耳臊,再看著奄奄一息的妻子,猛一咬牙,便要推開眾人殺進宮去。
還是魏國公死命將人攔下,又抬腿給了跪坐在徐柳吟身邊哭哭啼啼的唐氏一腳:“你懂什麼?!除了陛下之外,誰拿著兵器殺進內宮都是造反!”
“你生怕皇太子妃找不到理由處置六殿下是不是?難道守城禁衛跟六部老臣都是吃乾飯的,就眼看著他進宮殺人?!”
唐氏的哭聲停了幾瞬,繼而又接了上去:“我苦命的孩兒啊!”
魏國公又勸六皇子:“我看柳吟傷得厲害,還是先讓太醫來瞧瞧吧!”
六皇子眼見嶽父攔在前邊寸步不讓,再看愛妻此時的慘狀,臉上青筋跳動幾下,到底還是遵從了他的意願。
徐柳吟傷的非常嚴重,皇太子妃已經打算與之徹底決裂,當然也就沒了手下留情的可能。
唐氏再如何愚蠢,先前有句話也說的很是。
三十杖打完,男子尚且承受不住,更何況是弱質女流!
六皇子抱著徐柳吟回到王府,看使女褪下她身上與皮肉粘連在一起的裡衣時,都不由得紅著眼眶轉過頭去。
再請太醫前來診脈,麵麵相覷之後,也是說的含糊:“先尋支百年的山參片含著,再開幾服藥吃吃看……”
六皇子豈會不知他們的言外之意?
當即拔劍出來,抵在太醫的脖子上,目光幾欲吃人:“救不回王妃,我要你們統統陪葬!!!”
幾個太醫驚惶變色,隻得出聲安撫:“能,能救回來的……”
魏國公卻還記得先前皇太子臥病之時,徐倩茂上天下地搜羅名醫奇藥的事情,親自去了七皇子府,讓她趕緊伸手幫一把。
徐倩茂都無語住了。
我為什麼要幫徐柳吟啊?!
嫌她對我不夠壞,還是覺得生活太過無聊,想背刺一下皇太子妃?
心裡撇嘴,臉上倒是不顯:“爹也說那是之前的事情,時過境遷,名醫早就雲遊四海去了,奇藥也都給了皇太子妃,此時此刻,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魏國公冷著臉,覷著她說:“你不必拿這些話來誆我,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必然有我需要的東西!”
說到這兒,又軟和了語氣,歎息著說:“柳吟她也是你的妹妹,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坐視她去死?即便她先前有錯,現下受到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徐倩茂麵露茫然:“啊?柳吟有什麼錯,我怎麼不知道?”
魏國公一張老臉青紅不定,好一會兒過去,才鬱鬱道:“先前柳吟行事,是有些張揚了……”
徐倩茂遂冷笑起來:“原來爹也知道啊!”
“感情先前徐柳吟公然羞辱我的時候,您裝聾作啞,置若罔聞,好像我是彆人家女兒似的,現下徐柳吟撞到鐵板上栽了跟頭,您倒是忙前忙後,憂心忡忡了啊?!”
“怎麼著,我的臉麵不值錢,徐柳吟想打就打了,徐柳吟的命卻很值錢,您動動嘴皮子,就要讓我化乾戈為玉帛,把自己千辛萬苦收攏來的奇珍異寶雙手奉上?”
她嗬嗬笑了兩聲,然後瞬間切換道瘋狗模式:“彆做夢了!”
“您把我當什麼,賤貨嗎?!”
“徐柳吟看不慣我,我難道看得慣她?她死不死,關我屁事!!!”
然後就捂著肚子開始呻/吟:“哎喲,我肚子疼,快來個人扶我一把……”
七皇子恰到好處的站了出來,一邊扶住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妻子,一邊艱難的跟魏國公說:“您還是先回去吧。”
魏國公:“……”
魏國公拂袖而去!
唐氏知道他是做什麼去了,看他回來,忙追問道:“可討到了嗎?”
魏國公唯有搖頭。
唐氏恨恨的罵了出來:“這個喪家精,這麼狠毒的心腸!”
魏國公則低聲問:“六皇子呢?”
唐氏道:“在裡邊陪著柳吟呢。”
魏國公痛苦道:“真的留不住……了嗎?”
唐氏啐了他一口:“彆胡說,你才要死呢!”
……
徐柳吟昏迷了一日一夜,才勉強睜開眼睛。
唐氏看她如此虛弱憔悴,眼淚不由自主的出來了:“我苦命的兒啊!”
徐柳吟動了動嘴角,便覺一陣鑽心的劇痛傳來,指甲掐住掌心,生忍著問;“殿下呢?”
唐氏忙道:“他接連守了一日一夜,我催著他去歇息了。”
徐柳吟並不知道自己此時具體情狀如何,卻也能夠料到必然不妙。
抬眼看著頭頂繡著百子千孫圖的帳子,她隻覺了無生趣,滿心淒然,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娘,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你這傻孩子,好端端的,說這些話來戳你娘的心!”
唐氏也哭了,卻還是強撐著勸她:“你得往後看,得想以後啊,等六皇子做了太子、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後,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了啊!”
“皇後又有什麼用?”
徐柳吟抽泣出聲:“不過是為人作嫁衣裳罷了,我永遠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唐氏聽得一滯,心頭更是刺痛,再見女兒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當真是痛心斷腸。
先前在孝期的時候夫妻不能同房,當然不會有什麼消息傳出來,而後來好容易出了孝期,想懷孩子,卻怎麼都懷不上。
倘若同時成婚的皇子妃們純純隻是妯娌關係也就罷了,偏裡邊兒還摻了個徐倩茂。
倘若最先有喜信兒傳出來的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徐倩茂!
七皇子府上傳出喜訊那晚,徐柳吟幾乎一夜未眠。
六皇子倒很體貼,勸慰妻子說沒關係,不必著急,左右他們年輕,以後總會有孩子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其餘幾個妯娌都有好消息了,就徐柳吟自己沒動靜,她怎麼能不急?
魏國公府裡,唐氏也是憂心忡忡。
女兒成婚之前便與六皇子珠胎暗結,事發之後又被強行落胎,孩子被打下來的時候,血流的把褥子都浸透了,此後女兒再行經時,便是腹痛難耐,非得吃藥再能忍受過去。
她見狀心裡總是不安,倘若女婿是彆家的也就罷了,可是皇家中人,子嗣是極其要緊的啊!
偏偏這事兒難堪,既不能張揚出去,也不敢廣求名醫,甚至連找個擅長婦科的太醫瞧瞧都不敢。
太醫要是知道,幾乎就等同於掌管太醫院的皇太子妃會知道,皇太子妃知道了,這事兒用不了多久,就得傳到皇帝耳朵裡!
一個生育能力要被打上問號的女人,怎麼可能順順當當的嫁入王府?
彆說是沒成婚的時候,即便是成婚之後,唐氏都叮囑女兒,若無必要,不要讓太醫給她診脈,先儘著魏國公府用慣的大夫來用。
徐柳吟自己也明白這道理,是以向來不用宮中太醫,隻用唐氏推薦的大夫來瞧。
最初那大夫還給開藥調理,叫她好好將養身子。
漸漸的,徐柳吟眼見著周遭妯娌都有了身孕,難免急了,待大夫來時厲聲逼問,後者終於無可奈何的說了實話:“王妃先前小產時年紀尚幼,本就不宜生育的,既有了,好好的生下來,倒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偏偏留不得,用藥生生打了下來,傷到了胞宮……”
他看著徐柳吟逐漸蒼白的麵孔,終於還是低聲道出了實情:“您還是繼續養著吧,之前的藥也彆斷,再過了三年五載,上天眷顧,一定還會再有孩子的。”
再過個三年五載,還要看上天眷顧,才能求到那麼一個可能?
這跟直接斷言,她幾乎無法再生育又有什麼不同!
徐柳吟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唐氏知道,也是如遭雷擊:“怎麼會……”
徐柳吟呆呆的躺在塌上,嘴唇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唐氏見狀嚇壞了:“我的兒,你彆怕,咱們再找找彆的大夫,總會有辦法的!”
徐柳吟坐起身來,抓起枕頭旁邊的如意狠狠砸到了地上:“要不是徐倩茂多嘴害我,我怎麼會淪落到今日這等地步?!”
十指死死的扼住被褥,強烈的痛苦和恨意之下,她麵容都扭曲起來,轉目看向唐氏,眼淚簌簌流下:“娘,你是親眼見到的,我那個沒能來到人世的孩子,是生生被藥打下來的啊,那是個男孩兒,倘若好好的生了下來,我豈會是今日境地?!”
唐氏心疼的摟著她:“還會再有的,還會再有的……”
徐柳吟恨得心頭滴血:“那個大夫隻敢說好話來糊弄我,娘你也要來糊弄我嗎?!”
她嚎啕大哭,恨意濃鬱到仿佛能從眼底流瀉出來:“徐倩茂那個賤人——總有一日我要割了她的舌頭!”
這件事是瞞不下的,也沒必要瞞著六皇子。
照唐氏的意思,就該讓六皇子知道徐柳吟為他失去了什麼,也應該趁著他對她還有愛意的時候,趕緊打算以後。
六皇子知道此事之後,果然十分憐惜妻子的遭遇,第一時間去安慰她:“柳吟,你不要怕,我們肯定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徐柳吟心頭一熱,還沒熱完,就聽六皇子繼續說:“以後彆的妾侍有了兒子,就抱到你膝下照拂,以後你就是他唯一的母親!”
這就是純粹是男女思維差異了。
六皇子想:你想要兒子,卻不能生,那就讓妾侍生了給你養,一樣都是你的兒子,你高不高興?
徐柳吟想:我不能生育了,你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要跟彆的女人上床生孩子!
她忽然感覺很悲哀。
但身體還是在思維的操控下,順從又感激的依偎到他懷裡,對他說著甜蜜動容的低語。
這個男人,是她付出一切都要抓住的,她不能失去他!
一滴眼淚順著臉頰無聲的滑落,徐柳吟並不能清楚的意識到這到底是為何而流。
但她的確感覺到了痛苦。
不是因為不能生育而產生的的痛苦,而是因為枕邊人那句話而產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