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進退兩難的捏著那枚荔枝, 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偏偏上首處的祖父好像沒有察覺到他的困境似的,還笑嗬嗬的道:“進兒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拘謹了一點。”
他爹深以為然的點頭:“沒錯兒, 他就是放不開!”
劉進又想扶額了:誰能跟你似的放那麼開啊爹!
今天是皇帝的六十大壽,毫無疑問的大日子, 莫說是外戚勳貴, 就連他那幾位被外放出京的成年叔父也都回京來為他老人家祝壽。
對於劉進這個皇長孫來說, 這其實是件好事。
彼時中央朝廷勢大,地方上沒有如同吳王、淮南王一般心存叛逆之心的藩王,如今幾位叔父入京, 並不會對儲君一係造成任何衝擊, 反而會更加的彰顯出八皇叔的跋扈和無禮。
他的父親、本朝儲君是皇子們的長兄, 劉氏未來的大家長,對於八皇子這個行事蠻橫的弟弟隻有包容體諒的份兒, 劉進就更加不必說了,一個叔侄孝道壓下來, 如何都動彈不得。
占據大統之位是儲君一係的優勢,也是他們的劣勢——做長兄的連頑皮一些的弟弟都容不下, 做侄子的對待叔父不夠恭謹,這樣的人,怎麼能做劉氏的大家長?
可是外放出去、齒序長於八皇子的藩王們就不一樣了。
他們既是八皇子的兄長, 同時肩膀上也沒有如同儲君那樣沉重的責任,八皇子以弟淩兄, 走遍天下也是他沒理!
而除此之外, 還有更要緊一事。
祖父已經開始為八皇叔選妃,他成年了,既然如此——成婚之後, 是否也應該如同其餘成年的皇叔一般,趕緊離開長安,滾出去就藩?
這道奏疏,儲君一係是不能上的,否則就好像是長兄迫不及待要把弟弟趕走似的,但旁的藩王可沒有這個壓力!
憑什麼我們早早就藩,遠離長安這個富貴之鄉,你這家夥卻能久留帝都?
劉進盤算著,有沒有可能借助叔父們的手,把那個礙眼的家夥給攆出去?
畢竟他也太張狂了一些!
年輕的皇長孫心裡反複計量著此事的可行性,臉上卻是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
他祖父那蒼老的麵容上也帶著笑,看了看他,很慈愛的道:“走吧,彆叫來客們等久了。”
劉進馬上近前去,同八皇子一左一右將他攙扶住了。
鑾駕儀衛在前鳴鞭,侍立在兩側的宮人和內侍齊齊跪拜,隻露出一片恭順的頭頂,大殿之外,自有禮官牽引眾臣魚貫而入。
劉進扶著祖父與他一道進殿,忽覺手臂微微一緊,很快又鬆開了。
他不動聲色的抬起頭來,正看見祖父的嘴角輕微的往下拉了一拉,很快又恢複如初,重新變成了笑吟吟的模樣。
劉進目光下望,瞟了一眼,也怔住了。
如今祖父年邁,早不是文景時期,竇薄外戚老的老、退的退,逐漸離開宮廷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魏霍、李氏、王氏,乃至於他的母族史氏,而居於外戚之首的,無疑便是魏霍兩家了。
匈奴平定之後,近年來朝廷少有戰事,兩位大將軍也賦閒在朝,然而皇帝的恩遇卻始終不減,如今日這樣的家宴,向來以兩位大將軍為外戚之首,甚至於效仿左右丞相的禮節來對待他們。
本朝丞相有左右之分,卻隻立一位,空置一位,以待遠方高才良士。
而宮宴之中,也是如此,若魏大將軍亦或者大司馬驃騎將軍不得來,便空置其席,以示禮遇。
二人本為甥舅,冠軍侯不肯居於大將軍之上,是以便以魏大將軍為外戚第一,冠軍侯為外戚第二。
大司馬驃騎將軍年輕時四處征戰,彼時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年歲漸長,便時有病痛,日前便得到皇帝恩旨,往渭南溫泉去榮養,此時不在京中。
是以此時殿中外戚一席魏大將軍之下的第二個位置,原該是空置著的,然而此時此刻,其上卻另外有人安坐。
不是彆人。
正是八皇子的舅父,海西侯李廣利。
打眼瞧見之後,即便劉進向來穩妥端持,也不禁麵露怒色。
李廣利何其猖狂!
論身份,冠軍侯乃是大司馬驃騎將軍,食邑一萬七千戶。
論功勳,十個他捆起來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此時山中無老虎,他這個倡優一般的人物,居然也敢堂而皇之的盤踞在冠軍侯的位置上!
皇子與儲君爭位,往小了說,其實隻是天家內部的事情,劉進不會覺得八皇叔亦或者是李氏有這樣的想法罪該萬死。
但是如今李廣利這個沒建多少功勳的外戚居然敢在朝堂上枉顧天子的旨意,蔑視功臣,卻極大的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真是該死!
劉進頭一次對李廣利動了殺機,神色有轉瞬的猙獰,很快又恢複如常,有心發作,又有些投鼠忌器。
李廣利是個爛瓦罐,賤命一條,他當然可以肆無忌憚,但劉進不一樣。
他要考慮的更多——今天可是天子六十歲的壽辰啊!
當著滿朝文武、外戚勳貴和各地藩王的麵兒,叔侄失和,外戚內鬥,傷的是天子的臉麵,損的大漢的威儀!
劉進有些猶疑的眯了眯眼眸,正躑躅間門,眼前忽然間門落下了一片陰翳。
抬眼去看,卻是他父親到了近前來,笑嘻嘻道:“父皇,近來門人給兒子引薦了一位方士,獻上仙丹,道是隻聞一聞都有益壽延年的功效,前不久兒子使人送去偏殿了,您瞧見了沒有?”
劉進聽罷心下微動,隱約有所猜測,下一秒就聽皇帝笑道:“可彆是叫人糊弄了吧?”
劉徹莞爾:“是與不是,您去聞一聞不就知道了?”
皇帝哈哈笑了起來,很有興致的拍了拍孫兒的手:“走,咱們瞧瞧去,看你爹給找了個什麼稀罕東西來。”
轉身往偏殿去了。
劉進保持著恭謹攙扶的動作,緊隨其後。
八皇子臉上卻是有些躑躅,下意識回頭去看留在殿中的長兄,以及坐在魏大將軍下首處、已然顯露不安之色的舅父海西侯李廣利。
皇帝察覺到了,有些不解的回過頭來:“小八,你怎麼了?”
八皇子強逼著自己收回心神,跟了上去:“父皇,沒什麼。”
……
早在海西侯落座之初,諸多來客便察覺到了這明顯不善的風聲,這哪裡是占據一個位置,而是李氏外戚在對皇太子一係宣戰啊……
對此,皇太子的家臣乃至於附從難免麵露不忿。
主辱臣死,這是當世的鐵律。
有心發難,然而居於李廣利上首的魏大將軍卻是眼眸閉合,下巴一點一點的,一副隨時都能睡過去的樣子。
再去看冠軍侯的弟弟霍光,此時鎮定自若。
皇太子的心腹張安世,更是麵不改色,穩如泰山。
而李廣利雖然占據了冠軍侯的位置,臉上卻不顯露絲毫張狂之色,見到魏大將軍之後,更是畢恭畢敬執後輩禮節,極其恭順。
魏大將軍睜開眼睛來看看他,臉上的神色也很平和。
這卻是叫周圍人都犯了難。
怎麼回事,這都劍拔弩張了,怎麼兩方看起來還都和顏悅色的?
難道是他們想多了?
直到聖駕到來,又被皇太子出言勸走。
這就更叫人覺得古怪了。
霍光立在人群之中,神色平淡的瞟了李廣利一眼,很快又將視線收回。
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李廣利死定了。
陛下扶持李氏外戚,是為了平衡皇太子在朝中過於雄厚的勢力,為此甚至於不惜揠苗助長,過高的提拔李廣利,給予他原本不該有的厚待。
但這一切本質上並不是為了製約皇太子,而是為了保護皇太子。
儲君的勢力過大,就意味著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