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靖處發生的事情, 顯然無法瞞過李元達的耳目。
對於錢梅吉這個侄媳婦,他是一百個滿意。
“這就是兒女婚嫁的好處啊。”
李元達道:“兒子廢了,沒關係, 隻要他肯安分守己, 就還算有些可取之處。再做主給他娶一個聰明的老婆, 但凡孩子有一個像老婆那就賺了——即便是像他那個不成器的爹, 自己娘是明白人, 孩子總不會歪到哪兒去。”
他感慨了幾句, 便將此事揭了過去,至於那青衫文士,則是直接下令扭送到牢獄中去, 順帶著把這差事交付給了李三郎。
如今各方使節雲集南都, 細作暗監的往來都是尋常,南都這邊兒難道就沒有細作在彆處嗎?
儘量不將這類事項翻到公眾麵前去,也算是如今天下各方的一個默契了。
這事兒不算太難, 李三郎用些心,總能順藤摸瓜,抓幾個細作出來, 不求借機發現什麼陰謀詭計,隻是曆練一下也是好的。
他不過是隨手為之,然而這卻是李三郎繼隨同父親處理改革軍製之後接到的第一件差事,又哪裡敢敷衍了事?
前腳拿到理事的命令,後腳他就往牢獄裡去了。
那青衫文士能夠進李方靖府上的門,身份總該是真的——倘若不是李方靖老師的舊友, 又拿出了確鑿的證據,怎麼可能進得去?
既如此,他是怎麼到的南都, 路引上都蓋了什麼地方的官印,同什麼人來的,如今下榻何處,便都隱瞞不住了。
能受到差事來做細作的,多半不會是什麼硬骨頭,刑訊的人恫嚇了幾句,形形色色的、尤且沾著血汙和碎肉的刑具往麵前一擺,這人就軟了。
他原來是朝廷派遣來的細作,受命於天子的某位近臣,此來便是聽聞南都節度使家中接連變故,原配發妻曹氏被休棄,嫡長子也被過繼出去,這才動了從李方靖身上破局的想法。
因為他的婚事來得太突然、太迅速了,這完全不合常理。
這年月,北方也就罷了,大片土地彌漫硝煙,婚事也好,喪儀也罷,從簡是不得已而為之。
然而戰火並沒有燒到南方,彆說是堂堂節度使的侄子,就是平頭百姓家,從相看到成婚,起碼也得間隔上幾個月才行。
所以他的上官推測,曹夫人的身體或許出了問題,即將不久於人世。
可她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又沒有海內廣求名醫?
李衡這個前夫不管也就罷了,怎麼連帶著她的一雙兒女也沒有四處求醫?
分析之後,他們覺得曹夫人的病重內有蹊蹺,很大可能是節度使府上內鬥的結果,而李方靖作為李衡曾經的嫡長子,身份終究是不同的,倘若能夠挑唆起他對父親的仇恨,備不住什麼時候這顆棋子就能用上……
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李三郎想要使人去拿這青衫文士的侍從,話將將要出口的時候,卻又停住。
凝神思忖一會兒,他心裡邊忽的冒出來一個主意,叫了押送他過來的李方靖府上的人來:“帶他來的時候,鬨的可大嗎?有沒有驚動旁人?”
那人道:“我們太太說了,事關重大,塵埃落定之前不好宣揚出去的,前頭有人領路,後邊有人壓陣,再找了個年輕小廝扶著他上了轎,一路往這邊來,即便左右府上有人瞧見,也當是客人辭彆,不會多想。”
李三郎腦海裡湧現出的原就是刹那靈光,本也沒想過真的能夠達成,此刻聽聞那位錢氏堂嫂須臾之間竟將此事處置的如此妥當,驚歎欽佩之餘,倒是真的明了了娶妻娶賢的好處。
大哥是愚鈍了一點,但是大嫂硬是補足了啊!
使人在這兒押著那青衫文士,他親自去拜見父親,得到允許進門之後,卻不急著說細作之事,而是說:“兒子覺得,如今府上有些公務往來少了核驗這一關。”
李三郎的語氣有些小心:“譬如方才,父親下令叫兒子去審理此案,兒子便直接去了,道一聲之後,牢獄那邊就開了門,雖說兒子並沒有吃裡扒外的心思,但是行事的程序不夠嚴密,日後難免會出紕漏。”
李元達略有些詫異,繼而失笑,神色讚許的點點頭:“你說的很是。”
然後馬上吩咐親信:“將三公子的話轉述給許先生,請他儘快拿一個章程出來。”
李三郎有些赧然:“您不覺得兒子小題大做就好。”
“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小心謹慎無壞處。”
李元達如是點評一句,又道:“細作審的怎麼樣了?”
李三郎隨即鄭重起來,先將細作交待的東西說了,然後試探著道:“我有個想法,此人的性命如今就握在我們手裡,朝廷可以以他作為細作,我們是否也能夠通過他,反過來給朝廷設套?”
他補充了兩個細節:“兒子已經問了,他今次並沒有同黨同行,隻幾個照顧日常起居的仆人,卻都是自家帶的,而堂嫂行事謹慎,當機立斷,並沒有知道他已經被擒。”
李元達不由得笑了起來。
“傻孩子,”他說:“表麵上的順服不代表真的順服,他現在肯全然招供是一回事,幫你去給朝廷設套,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三郎怔住了:“您是說,他其實利用了我的粗心大意,反過來把我給騙了?”
李元達笑著搖頭:“我是說,他未必敢跟你合謀算計朝廷。”
他提點了一句:“你自己不是也說了,他這回到南都,隻有幾個家仆隨行?”
李三郎瞬間了然,麵露懊惱之色:“他的家小都不在這兒,招供是一回事,反咬朝廷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為了那些人,他也不敢反水。”
其實還是有辦法的,李元達心想。
隻是他沒有告訴李三郎。
十來歲大的少年,能想到這麼多,已經很不錯了。
李元達想到此處,便也就存了幾分教導的心思,又問他:“除此之外,此行還有什麼收獲嗎?”
李三郎聽罷,卻有些短暫的躑躅,遲疑之後,徐徐開口:“兒子覺得,世間萬事都是學問,讀書是學問,做人是學問,為人處世的學問,審訊也是一門學問。”
他將自己的心理活動講了出來:“往牢獄去的時候,起初我是想自己去審問的,然而世林,也就是我的表哥卻說,我從來沒真的審過人,不諳此道,而那人既是細作,想來或多或少接受過相關的教導,我若是親身上陣,反而容易露怯,不如將想問的告知獄中老吏,由他來替我問……”
李元達聽得頷首,又問:“還有彆的想法嗎?”
李三郎自以為不惹人注意的看了他一眼,想從父親臉上感知他此刻的心緒,然而卻失敗了。
略一躊躇,他還是大著膽子說了出來:“我覺得,相關的事情就要交給擅長的人去處理,人不可能精通百道,但卻可以馭使精通百道的人,隻要有用人之明和識人之敏,則天下萬事都可迎刃而解。”
李元達含笑看著他:“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要是能再堅定一點,就更好了。”
李三郎原先其實也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成想卻得到了父親的褒讚,少年的臉霎時間熱氣上湧,隨之微紅。
李元達卻已經有了決斷:“你的表哥說話有些條理,你還年輕,身邊正該有些這樣的人才是。他有官身嗎?”
李三郎低頭道:“捐了一個從七品的雜官。”
李元達便拍板道:“給他升三級,到正六品。畢竟是你身邊的人,出去辦事,官位高一些,不至於叫人輕看了。”
李三郎有些興奮的道:“兒子在此替表哥謝過父親了!”
李元達領受了他的感激,轉而吩咐親信:“告訴明仙,以後給他姨娘加五成的月例,這是兒子給她掙的體麵,她受之無愧。”
李三郎原本稍稍醺然的臉色,就在這時候徹底漲紅了起來。
表哥升官,他當然是高興的,但是跟母親所能得到的榮耀相比,他更渴求的終究還是後者。
誰沒有孝義之心呢。
少年在那兒心頭滾燙,躊躇滿誌的時候,李元達已經起身:“走,我去見一見那個細作。”
李三郎趕緊快步跟上,又有些疑惑。
倘若是從前,他一定是不敢問的,然而今時今日,他看出父親存了指點他的意思,便也就大膽的問了出來。
“您不是說從他身上無法再得到什麼了嗎?”
李元達頭也沒回:“我說的是你,卻不是我。”
……
牢獄陰冷,終年不見天日。
那青衫文士本就穿得不算厚重,在此被羈押的時間稍久一些,臉頰上都開始透出青紫來。
審訊結束,他原本以為自己即將迎來最後的命運,沒成想在牢房裡等待了約莫兩刻鐘之後,卻見到了南都節度使李衡本人,並之前在側旁聽審訊過程的那個少年。
他為此有些不安,還有些細微的惶恐。
因為自己所知道的,他的確都已經招了出來。
正遲疑間,卻見那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大馬金刀的坐在了他麵前,徐徐開口:“我打算請先生為我助益,行反間計,不知先生是想生,還是想死?”
李三郎微覺詫異的看了父親一眼。
之前,不是已經否定了這個計劃嗎?
青衫文士神情亦是苦澀:“節度使須知我乃至隻身前來,此時父母家小俱在北方,先前招供的那些算是無傷大雅,可若是與你們聯手行反間之事,一旦事露,不說是三族俱滅,全家老小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啊!”
他並不曾被佩戴枷鎖,滿麵蕭瑟,此時不由得拱手見禮:“事到如今,鄙人但求一死。”
李元達聽罷,卻是莞爾一笑,連帶著他身上大氅的皮毛,好像都隨之柔和了起來:“先生的任務,無非是挑唆起我那侄兒的仇恨之心——朝廷要這份仇恨之心做什麼呢?總不能是指望哪一天他撲到我麵前去把我給殺了吧?”
他神色輕快的往後一倚,順勢靠在椅背上:“他有同胞所出的妹妹,他已經成婚,很快或許就會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如今他再不濟,也比世間大多數人體麵,他不可能為了泄憤拋棄一切,孤注一擲要殺死我,不是嗎?”
那青衫文士不懂他想做什麼,但卻明白他說的的確是這個道理。
他略有些無措的點了下頭:“這,確實如此……”
李元達便微笑起來,撫摸著拇指上的扳指,徐徐道:“我來告訴你,朝廷會怎麼做吧。”
“他們會使人來勸降,告訴我那個被剝奪了節度使繼承人身份的侄子,你從你親生父親那裡得不到的東西,我們可以給你。來日南都城破,為撫恤李氏舊部和南都百姓,朝廷會冊定你為新的節度使,這很合理,是吧?”
“當然,你要得到一些東西,就要付出一些東西,譬如說以節度使親侄的身份接收一些北方來人,亦或者是探聽一些消息,這不過分吧?”
那青衫文士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您希望我幫您做些什麼?”
李元達目光和煦:“除非決戰來臨,又或者緊要關頭,否則,我不會動用你的。放心吧,即便此事泄露出去,彼時南都的軍隊也該已經占領了天子行在,我言出必踐,保你家小平安,決不食言。”
又是一陣沉默。
那青衫文士忽的問:“您不怕我假意應承,被您放走之後又出賣您嗎?”
李元達略有些詫異的看著他:“人作死總要圖點什麼吧?我又不是把你當成日常往來的細作用,隻是最後關頭的一點小小保障,你為什麼要出賣我呢?”
“為了朝廷敗落之後,我殺你全家嗎?”
青衫文士苦笑著道:“您說的很對。”
李元達便笑著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就不遠送了。侄兒那邊的事情,都不必經過他,由我那侄媳婦全權處置,至於具體如何行事,你且同三郎和侄媳婦一處商定吧。”
青衫文士回想這一日的驚心動魄,由何而始,不由得心悅誠服道:“錢太太果決聰敏,世間少有,李氏得一佳婦。”
李元達哈哈大笑:“很是,這句誇讚我便笑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