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文士於是起身,鄭重其事的向他行了一禮:“節度使其實也不是沒有法子叫我投向南都,但您卻沒有那麼做,為此,在下要謝過您!”
叫他投誠,有什麼難的?
設個局叫朝廷誤會他已經投誠,則他全家老小必死,屆時再真真假假勸降,逼上梁山,又當如何?
李元達坦然的領受了他的謝意:“我不做那種事。”
同時吩咐李三郎:“送這位先生到你堂兄那兒去,他們一見如故,還有很多話要說。”
年輕的李三郎此時還很稚嫩,作為節度使府上的公子,雖然也有幾位先生正經的教他讀書習武,但是就政治手腕來說,他根本都還沒有入門。
此時聽父親一席話便將此人轉成了己方的心腹,他大為震動,口中恭敬應下,眸底難掩澎湃之情。
李元達見狀,卻隻是告訴他:“三郎,世間有形之物外,還有無形之勢。你是我的兒子,是南都節度使之子,本部兵強馬壯,天下皆知,你要學會借自家的勢。”
勸降這青衫文士的過程難嗎?
一點也不。
且李元達本也不是真心的很需要一個細作,隻是想以此作為教學展示教導兒子罷了。
那為什麼這次的勸降能夠這麼順利的達成?
因為南都本就是當下屈指可數的勢力之一,且腹地並沒有遭受到戰火衝擊,糧草充足。
現下拒絕南都節度使遞過來的橄欖枝,對方並不會損失什麼,但是來日南都揮軍北上,他的父母族人又該如何自處,總還是要有所考慮的。
歸根結底,拳頭硬才是真的硬。
即便有著一雙硬拳頭的人看起來脾氣很好,大多數人在跟他打交道的時候也會禮敬三分。
李三郎若有所悟,旋即正色拜道:“是,孩兒受教了!”
……
先前在牢獄裡各處於兩派勢力的兩個人這會兒坐到了同一輛馬車上,氣氛難免有一些古怪。
李三郎心下有點不自在,索性將主動開了個話題:“如今帝都如何?我出生在北方,但是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生活在南都。倒也聽說帝都繁華,有心想去一觀,不曾想……”
那青衫文士原也有些不自在的,聽他如此發問,卻是觸動情腸,默然片刻之後,淚濕衣襟:“帝都,無數人魂牽夢縈之地,國朝的榮譽所在,如今已經被戰火毀掉了。”
他聲音很低,斷斷續續,情緒同樣低沉:“先是戎人南下,連破數關,皇室倉皇南逃,眾勳貴要臣紛紛南下,他們走了,帝都的防衛也幾乎完了。”
“戎人入京之後大肆劫掠,能帶走的全都帶走,帶不走的宮殿和大件的器物,便一把火燒掉了,還有本朝曆代收集的書籍,也全都付之一炬。濃煙滾滾,幾十裡之外都能看見……”
說到此處,他悲慟之情溢於言表:“那都是先人的心血所在啊,曆經兩百年搜集於一處,最後全都成了灰燼!”
“戎人退去之後,西北軍打著勤王的旗號進了京,主帥縱下劫掠七日,殺人無數,京師十室九空,死的人太多了,根本來不及埋葬,天氣炎熱,很快又生了瘟疫……”
青衫文士沒再說下去,倚在馬車的壁上,默默的流著眼淚。
李三郎聽著也覺惻然。
這樣的故事,在南都這樣遠離戰火的地方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出於華夏一體的教育和覺悟,還是讓他為之惋惜哀痛。
國破家亡,簡單的四個字,浸透著多少人的血淚?
後邊的路途中,兩人都沒再言語,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到李方靖府上時,李方慧已經回府去了,錢梅吉見到那青衫文士再度出現,也隻是淡淡的挑了下眉,旋即便神態從容的示意使女送茶來招待貴客。
李三郎遂將父親的意思告知堂兄堂嫂。
李方靖沒有言語,下意識的看向妻子。
而錢梅吉端著茶盞,輕啟朱唇:“伯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無非是就是演戲罷了。”
略一沉吟,又向那青衫文士道:“您回去之後,可以告訴您的上官,大公子對您的話很是心動,隻是卻也很懷疑朝廷的能力和信用,所以……”
她加重語氣:“得給錢!”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一片寂靜當中,隻有錢梅吉旁若無人的開口:“隻要一萬兩,不算多的。”
青衫文士:“……”
李家兄弟二人:“……”
錢梅吉好像沒瞧見他們臉上的遲疑,自顧自繼續道:“告訴他們,這筆錢隻有一半是用來叫大公子安心的,剩下的一半,卻是用來收買、聯絡李氏的族人們的。”
“他們出身本就不算高,沒讀過太多書,很容易被利益收買,大公子帶著他們謀個差事,養家糊口,關鍵時候,還怕沒有人擁戴追隨嗎?這對朝廷來說,該是好事才對,除非——所謂事成之後叫大公子做下一任南都節度使的承諾,根本就是信口胡謅,不作數的!”
青衫文士聽錢梅吉開口索要錢帛,起初隻覺得離譜,再聽她說了原委,倒是覺得有些道理?
隻是關係到一萬兩的巨款,他不敢冒昧應承,隻說:“在下會儘力周旋的。”
“成不了也沒事兒,反正我們也沒什麼損失,”錢梅吉滿不在乎道:“急的是他們,又不是我和大公子。”
青衫文士:“……”
好吧。
在李家消耗的時間已經夠多,為免引起懷疑,他打算先回客棧去接上幾名家仆,晚點再搬過來。
弟子替老師招待他的朋友,這很合理。
同時,也是留一點時間來,叫李家人說一說不方便叫外人知道的話。
青衫文士走後,李方靖果然開口了:“索要錢物之事,伯父並不知曉,這麼做,會不會壞了他的計劃?”
他神色略帶了幾分畏懼,難掩不安。
錢梅吉反手覆蓋住他的手背,寬撫道:“這點小事,伯父是不會在意的。”
又說:“我先前所說,並不是糊弄人的。事實上,若真是要到了這筆錢,整整一萬兩都要投到李氏的偏支族人們身上,叫夫君帶著他們謀生才好。”
“時值亂世,自家人都信不過,不肯提拔,那還有什麼人信得過?錢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叫大家夥的心聚在一處,這是好事。”
說完,她又看向李三郎,臉上帶了幾分無奈與赧然:“這也是我的一點小心思,說出來三弟不要笑話。夫君如今已經被過繼出來,下一代離主家更遠,又不知能否成才,即便留下銀錢給他,也未必能守得住。”
“既如此,還不如在血脈未遠的時候多結些善緣,如此,還怕後代子孫沒有福報嗎?偏支裡曆練出了人才,同樣可以強盛主家不是?”
李三郎心悅誠服,欽佩之餘,又覺得堂嫂不易,趕忙道:“大哥即便不是親兄,也是堂兄,您就是我的長嫂,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若有差使,儘管吩咐!”
錢梅吉笑著謝了他,順勢留他吃飯。
又請了娘家弟弟並李三郎的表兄前來作陪,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飲酒敘話,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同這位很可能是未來節度使繼承人的三弟交好,對錢梅吉來說,也是相當要緊的一件事,好在事情還算順利。
即便他將來不能成功上位也沒什麼,跟人交朋友哪有壞處?
更彆說李三郎本就是個灑脫爽朗之人。
而出門之後,李三郎的表兄孫世林也由衷的同表弟道:“錢太太巾幗不讓須眉,不知勝過世間多少男子。”
李三郎深以為然,與此同時,更想娶個得力些的妻子了。
不求家世有多好,品性才乾卻要像堂嫂這樣才好。
聽說堂兄跟堂嫂是許先生給做的媒……
……
經過一夜的修整之後,第二日午間,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們的宴會順利召開了。
李元達挨著會見了幾方來使,最後還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將他們安排到了一張桌子上吃飯,儘管幾方背地裡互相使絆子暗下毒手,但是這會兒見了,倒都是言笑晏晏,神色和悅。
宴飲的具體位置定在前廳,敘話用茶之後,李元達與前來的諸位貴賓同往。
錯身的間隙,他悄悄問許景亨:“各處可都著專人把手著?”
許景亨低聲且迅速的答道:“放心,萬無一失,後邊女眷那兒是大小姐和明仙小姐一起盯著,錢氏也在那兒幫襯著。”
李元達點點頭,放下心來。
許景亨前腳把話撂下,後腳就見某個親兵統領快步過來,眸光微急的向他打個手勢——出意外了!
許景亨:“……”
許景亨有些心虛的瞄了一眼自家節度使那遠去的背影,趕緊到那親兵統領麵前去,二話不說,先往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不是說萬無一失嗎?這會兒怎麼失了?!”
親兵統領很委屈:“我隻是來告訴您,底下士卒發現有兩路人馬悄悄的潛入到了後園,問是否要將其拿下。”
許景亨接連挨了兩發天雷:“到了後園?還是兩路人馬?!”
他二話不說就過去了。
……
後園。
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身前是鮮紅刺眼的血泊。
一個衣著華貴、卓爾不凡的年輕男子正負手而立,居高臨下的看著那人。
他臉上覆蓋著一張麵具,隻露出微紅的嘴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然而隻看那雙無情卻又迷人的眼睛,也能想象到這是一個多麼俊美的男子。
他身後的兩名暗衛上前一步:“主子,是否要了結掉他?”
那男子發出了一聲冰冷的嗤笑:“不必。”
朱唇輕啟,他看著倒地不起的夜行衣男子,宛如在俯視一隻螻蟻:“且叫他自生自滅。”
暗衛齊齊應聲:“謹遵主子之令!”
埋頭在菱花窗外看著這一幕的許景亨驚怒交加,發出了尖銳的爆鳴聲。
霧草!
是誰他媽在我家裝逼!!
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