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李約李公子在衙門門口的驚天一撕, 南都城內的茅房修建工程整個被按下了加速鍵。
不隻是人口普查的進度,連同磚石的籌備和後期的製度性完善過程也顯而易見的加速了。
而先前的反對力量當中,最先冒頭、消極怠工的那一批眼見著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地獄, 事實上後邊那隻腳也進去了, 隻是還露出個屁股欲說還羞的留在門外,等潘嚴一腳給踹進去罷了。
而那些對此心懷不滿卻沒有急於做聲的人,卻仍舊還是隱藏在暗處, 沉默的觀望著, 並不做聲。
李方妍從這回的事情當中吃到了教訓。
她並不後悔接下這個工作,更不後悔出頭做這件事,甚至於那教訓也並非是來自於糞娘子這個稱呼。
對於名聲, 她其實看得沒那麼重。
李方妍隻是恍然驚覺, 這個世界, 同她從前所在的那個世界是不一樣的。
譬如之前指定計劃的時候, 她幾乎是想當然的把這個時代的胥吏當成了前世的基層工作人員。
她知道基層的人各有各的辛苦,所以也想著儘力給予他們一些補貼, 但是……這些人跟胥吏, 其實完全是兩回事。
“或許, 我該腳踏實地一些。”晚上入睡的是, 李方妍仿佛是自言自語般的說了這麼一句。
吉祥正在給她鋪床,聞言吃了一驚,瞠目道:“小姐, 您覺著自己還不夠腳踏實地呢?”
“不夠, ”李方妍用熱過的毛巾擦了把臉, 神色堅定道:“明天,我也跟著出門做人口普查去!”
缺什麼補什麼,不夠了解底層, 那就去了解底層!
“小六,”她問:“你覺得呢?”
小六的聲音較之最初,明顯變得活潑多了,她說:“這很好啊。”
略微沉默了一下,又說:“有空的話,我也想找家藥鋪待一待,倒不是不自量力想去學大夫坐堂,就是……就是多聽聽看看,學點什麼。備不住以後,我也可以出去坐堂,替人看病呢?”
李方妍短暫無言,繼而聲音有力道:“好!”
就在幾日前,她們剛剛經曆了一場彆離。
南婆婆離世了。
過程無需贅言,而以她與小六之間的感情而言,此事對後者的打擊不言而喻。
李方妍以為她會低迷一段時間,沒想到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
甚至於開始在每天的課業結束之餘,自行學習醫藥書籍,得了空也會去請教唐大夫。
這是個令人欣然的變化,雖然一切的開始,起源於一場生離死彆。
……
南都報短暫的賣了一個關子,提前一天刊登消息出去,告訴南都眾人,本地即將迎來一位真正有資格評定詩詞文賦的文壇頂級人物,此後南都的讀書人若是有意發表作品,儘管可以投稿試水。
消息一出,幾乎儘是噓聲。
笑死!
自古文無第一,誰敢把牛批吹得這麼想,說自己敢點評天下文章啊?
然後謎底揭曉。
噢,是王鶴年王先生啊!
那沒事了!
我是小醜總行了吧?!
而王鶴年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力排眾議,把那首“茅房大”的打油詩排在自己那首詩的前邊發表出去了。
“詩是用來抒情的,南都報本就是用來麵向南都上上下下的,倘若不能最大程度的叫南都上下聽懂,那又有什麼意思?”
麵對錢梅吉的疑惑,他的態度表現的十分堅決:“如果您要繼續聘用我,那就要按照我的意思來行事,如若不然,請辭退我,另尋高明!”
錢梅吉哪裡能說得出二話?
最後還是應了。
第二日南都報發出去,在中高層產生了一部分的質疑,但是在底層,卻收獲了廣泛的好評。
人心都是肉長的,誠然會有不識好歹的人,但那畢竟隻是少數,底層的人雖然不識字,不通文墨,但是難道會看不出那首詩究竟是為了方便誰嗎?
全心全意為官老爺服務的東西,我們還有什麼必要隔三差五的花點錢去茶樓聽?
而與此同時,對於原詩作者乃是大詩人白樂天的消息也傳的沸沸揚揚,最後輾轉回到了事件當事人王鶴年的耳朵裡。
王鶴年:“啊???”
他問錢梅吉:“誰說那是白樂天寫的?”
錢梅吉也覺得奇怪呢:“外邊人都這麼說啊。”
又怕此事處置的不好,影響到樂天先生——畢竟南都報本身就帶著一定的政治屬性,而樂天先生此時雖然被貶,但也還在朝廷的地界上當官呢。
若是因此叫朝廷對他生了猜忌之心,還真是有點對不住人家……
她歎口氣,跟王鶴年解釋:“雖說這事兒也不是我們乾的,外邊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也跟我們沒有關係,但畢竟南都報是咱們辦的不是?”
王鶴年的神情很微妙。
尤其是再聽到那句“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也跟我們沒有關係”的時候,神色就更加複雜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的說了聲:“噢……”
王鶴年稍有些歉疚的想:這回真是有點對不住白樂天了哈……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啊!
……
官署。
潘嚴前腳令人把戶房封住,後腳便迅速啟動了調查程序。
先把受令去查那幾家人戶籍的吏官尋來審問,確定乃是受到專人指使,故意拖延之後,馬上又去查他的頂頭上司。
緊接著,自從節度使下令“凡行事必見印章,否則視同無效”那一日起,所有經過戶班的文書全都重新查檢一遍,凡是程序缺失的,統統打回去重批,順帶追究相關負責人。
這麼一套組合拳下來,戶班幾乎空了三分之一。
這位老兄二話不說,馬上以南都通判的名義遞了公文上去——該他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剩下的就給交給暴力機關來做了。
李元達順勢組建稅部,同時下令以李約為稅部主官,品階與六房案首同。
彼時商稅的事情還沒有對外公布,官署裡的人還暗地裡猜測,這個新鮮出爐的稅部是乾什麼的?
收稅的?
要收的是什麼稅?
旋即便見李約披掛上馬,英姿勃發,帶了近千餘人殺氣騰騰的出去,坐下都是高頭大馬,人也俱是體量剽悍,遠遠瞧見,都覺那股逼人的銳氣直衝霄漢。
在當下這時代,一千騎兵已經足夠進行一次戰場衝鋒了,現下這樣一支精銳騎兵出現在南都城裡,不免叫許多人心中惴惴。
這是李約第一次對外執行公務,也是稅部的第一次出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回想著腦海中的作戰計劃。
同時對戶班的數家胥吏發難,羈押其家小,清查其財產,同時著專人把守各處街道要處,以防止消息走漏,有人狗急跳牆……
深吸一口氣,李約沉下臉去,向左右道:“出發!”
……
城中許多人見李約如此陣仗,便知道這回的事情隻怕小不了,胥吏之中眼明心亮者,更是今日之事有了預感——戶班的天,隻怕是要變了。
而出乎許多人預料的是,此時此刻,南都節度使李衡並未坐鎮府中,甚至於,他此刻並不在南都城內。
此番李蘭芷成婚,各方來賀,然而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次的來賀,並不僅僅是賀喜那麼簡單。
同時也是對於南都,乃至於其餘各方勢力的斟酌和打量。
如今婚事近在眼前,返程時刻日近,也到了該做出決定的時候。
建州派來的使節姓宋,名延釗,相較於彆處來使們的年輕,他的白發和蒼老要顯得突兀許多。
且相對於其餘人來說,他的身份也更加的緊要。
因為他官居建州尹。
什麼,不明白這三個字的分量?
好吧,許景亨現下肩膀上最要緊也是含金量最高的那個職位,喚作南都尹。
換言之,在毗鄰南都的建州,宋延釗的地位同許景亨是一樣的!
甚至於他比許景亨還要要緊許多。
因為從官位之外來看,許景亨是李衡的至交,而宋延釗,卻是建州節度使席蔭的老師!
李元達明白,建州之所以派這位老臣來使,本身就是一種非常沉重的意味,而此時此刻,他選擇在這個時機內單獨約見自己,其實就相當於是一種曙光。
然而即便如此,宋延釗布滿皺紋的臉上卻也沒有多少黯然。
雖然已經年邁,他也仍舊展現出一地之長應有的沉穩氣度來:“此次臨行之前,我主再三叮囑,道是天下混沌,皇室無德,山河有即將易主之兆,建州席氏乃是前朝所製,怎麼能再繼續心安理得的盤踞於此富庶之地?”
“我主席蔭自覺無力繼續治理建州,願去節度使號,以弟事兄之禮事節度使,請您派遣官員前去協助共治……”
李元達靜靜的聽他說完,沒有急著應聲,反問溫和發問:“是什麼讓您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宋延釗以為自己那一席話說完,會見到一個躊躇滿誌,亦或是禮賢下士的南都節度使。
他或者會因為對建州的不戰而勝心懷得意,或者會為了表示自己的德行而對自己這個降臣之首施加善意。
唯獨沒想到他會這樣發出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