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訶和眼前的人對視。
這個時候, 他本該在意的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話裡的意思。
秦猶妄,不,或者說是那個保護了他的黑貓。
在鬱訶本人知道之前, 他就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事,而這些本身是沒有任何回報的。
保護他的安全。
讓他遠離教團的騷-擾。
甚至是……
成為了巡查官, 接下了他的監護任務,出現在他周圍。
為什麼?
那雙眼睛分明如此漠然。
鬱訶本身是那種不喜歡留下疑惑的人,如此多的問題,環繞在兩人之間, 分明等待著他去追問。
而能夠解答的人就站在他的麵前。
但忽然,他心底升起了逃避的心思,下意識地, 往後退了一步。
秦猶妄一直在注視他。
看到他的小動作, 他的眼底微微黯淡了些許。
兩人都沒有說話。
寂靜環繞在詭秘的霧氣中。
鬱訶的半邊臉頰,掩蓋在濃鬱的黑暗裡。
在他的頭頂,那盞路燈是熄滅的。
隻有遠處,這條街道出發的地方,左右立著兩盞路燈仍然散發出微光, 卻意外讓對方的視線更加刺目。
秦猶妄沒有打破此時的僵持。
鬱訶意識到,他把所有的主動權都交付在了他的手上。
半晌後, 鬱訶終於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聽見他的話,秦猶妄的眼底飛快閃過了什麼。
“我——”
聲音戛然而止。
他深深地看了鬱訶一眼。
話音被隔斷,卻沒有繼續回答。
但隨著問題落下,周圍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 霧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褪去,那環繞在他們身旁的路燈不知名地閃爍了兩下。
就像是蔓延的感染疾病。
唯二亮著的路燈,從遠處一盞盞傳遞, 直到鬱訶的頭頂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
鬱訶能夠感覺到,濃厚的白霧被驅散,他的影子出現在了光線下。
“……”
他感到意外,不由怔了怔。
從剛開始出現在表世界的時候,他的邪神血脈大概被屏蔽了,所以他無法喚醒他的力量。
但現在,隨著燈亮起——
他能夠感覺到,那些力量都回歸了。
正是因此,關於秦猶妄的身份,鬱訶心底隱約升起了一種接近於真相的猜測。
祂曾經說過,是因為表世界統治者的消失,所以才導致這裡陷入了混亂。
而秦猶妄能夠突破時間、空間的限製出現在他的麵前,阻止時刻繼續流轉,隻說明他已經掌握了表世界的法則。
現在,他甚至能夠控製場景的變換,解除對他血脈的屏蔽。
所以,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他沒必要隱瞞。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是“邪神”,而是某種彆的東西。
所以,他是“統治者”,就像是……人類那樣,用一個稱謂來區分高低貴賤。
不是神。
而是其中的一員,隻是淩駕之上。
但表世界不是人類的地盤,充斥著各種各樣人類、惡種的集結體。
那麼,這也就意味著……
鬱訶皺起了眉。
“你是惡種?”
秦猶妄沒有否認,也沒有移開視線,隻是緊緊盯著他的臉,說道:“你可以看。”
“……”
“關於我到底是什麼東西。”他道。
在表世界,隨著他的話,似乎連空氣都陷入了混亂。
而在他的話音落下後,眼前的場景逐漸崩塌,霧氣像雨水一樣全都滴落在地麵,變成了無儘的濃鬱黑暗。
現在,這裡不是E星。
不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片虛無,將混亂的意識寄存起來。
鬱訶的影子扭動。
他認為,破除了讓人迷失的假象,眼前才是真的表世界。
這裡,就像是所有時間的交織點。
粘稠的空氣像是黑水,靜靜地在兩人之間流淌,地麵上蔓延的濃液,間或閃過一些猩紅的眼球、扭曲的麵孔。
似乎,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鬱訶的耳裡尖叫、低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我隻是想活下去,吃掉食物,有什麼不對?”
“教團……娛樂的手段罷了……”
“我想要擁有力量,就算死幾個普通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最後那道聲音,極其耳熟。
鬱訶凝視著黑水。
它一閃而過,浮現出一張熟悉的帝國皇子的臉,但很快就被新湧起的液體擠壓了下去。
在黑水裡,彙集了無數的死者,那些介於人類和惡種之間的畸形麵孔,不斷地說著自己招致怨恨、以至於墮落至此的根源想法。
所有人都有著自我融洽的邏輯。
這些惡人,精神如今卻被困在了一灘黑水裡,沒有任何辦法逃離。
鬱訶慢慢地收回視線。
這裡彙聚了太多的極端情緒和痛苦。
他的所有危險直覺都告訴他,禁止繼續凝視這道深淵。
否則意識將會被拖入深淵裡,再次陷入不屬於自己的、彆人的時間線,停留在他們死去的時刻,不斷地輪回,直至永遠迷失。
鬱訶理解了秦猶妄。
如果是他,在這樣的環境裡待久了,也會謀生拋棄自己的責任,離開這裡的想法。
太陰暗了。
任何有感情的人,都會在長久的負麵影響下,陷入不可自拔的厭惡之中。
“我不會讓他們進一步墜入裡世界。”秦猶妄道,“所以,從我發現之後,他們所有人都在這裡了。”
難怪,現實世界從某個時間開始,少有先前那樣鋪天蓋地的惡種消息出現。
在此之前,鬱訶確實有這方麵的困惑。
因為裡世界裂開了縫隙,按照惡種的秉性,它們基本上都會逃離,而如果繼續產生惡種的話,相當於現實世界的惡種是無窮無儘的。
但現實是,惡種的消息確實不太多。
如果對方囚禁了這些惡種,那麼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了。
秦猶妄凝視著黑水,麵容冰冷無比,說出的話極度冷酷無情:“……包括那些從裡世界逃出,沒有前往現實,而是選擇藏在這裡的惡種。我離開了表世界,但偶爾會回來看看,他們在這裡待的很好。”
“……”
鬱訶看了看身下。
所以……
所有的惡種,以及會成為惡種的人,都在這裡了?
所以祂的猜測有一點不正確。
表世界確實陷入了混亂,但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混亂,因為不再有墜入裡世界的事情發生。
他們全都被困在了表世界。
這是又一座監獄。
更黑暗、更扭曲,甚至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秦猶妄低垂下頭,說道,“你需要的所有回答、所有東西,全都在這裡了。”
那些冰冷的感情從他的麵容抹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姿態乖戾,像一本主動向鬱訶展開的書,等待他去隨意翻閱查看。
鬱訶:“所有?”
“有些東西,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的。”秦猶妄頓了一下,才道,“在你知道我是誰之前,有些事我想提前說出來。”
這種話……
鬱訶立刻提起了警惕。
“什麼事?”
“你很重要,而我喜歡你。”
這個直球打得鬱訶措手不及,呆在了原地,甚至到了懷疑自己聽錯了的程度:“你……什麼?”
“……”
“人類很枯燥、很無趣,但我卻觀察了你很久,直到我想為你做一些事。”
觀察?
他本來想立刻反駁,但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用貓的身份和他相處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他見過他很多,從來不對外展露出的情緒。
畢竟,誰會懷疑一隻貓?
所以鬱訶對他毫不設防,將所有隱藏的情感都表現了出來,有時候甚至會對貓自言自語。
想到這裡,他渾身都僵硬了起來。
鬱訶再次擺出了警惕的模樣。
但和剛才不一樣,他認為自己這是有理有據的正當防衛。
眼前這個人,確實有極其了解他的可能,決不能掉以輕心。
“你做了什麼?”
“你在生日那天,許了願。”
秦猶妄緩緩道:“你說過,你想要家人,想要……見到祂。”
這是眼前的人,第一次主動開口,但卻是向一隻貓許下了心願。
“……”
“所以,我把表世界的惡種全都關起來了,因為這是你想要的——現在,他們都在你的腳下。”
鬱訶眨了眨眼。
又眨了一下。
“我想要……的?”
他遲疑地問:“你……知道我會選擇把惡種送回去,而不是讓祂強行蘇醒,使現實世界毀滅?為什麼?我……”
秦猶妄為什麼那麼自信?
那個時候,他極度憤世嫉俗、衝動易怒,時刻冷臉,做出了很多討厭嫌的事,是一個毫無教養、不懂任何社交的壞種。
如果讓他見到過去的自己,說不定都會認為,這是一個淪為惡種的預備役。
秦猶妄是表世界的統治者。
他肯定見過諸多腐爛、壞到流膿的家夥。
而鬱訶自己,絕對是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敢保證,如果祂提前出現告知他的身份,他會不會做出另一個選擇。
太苦了。
作為一個掙紮在泥沼裡的人。
儘管不認可某些行為,但鬱訶從不評價他們的正確與否。
因為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做出同樣的行為、錯誤的選擇,和白毓說的恣意妄為相反,他必須小心謹慎,才不至於就此墮落。
“你不會的。”
但秦猶妄卻立刻道。
在鬱訶的目光中,他手微微抬起,從巡查官製服的口袋裡輕輕地掏出了一個東西。
是當年的玩偶。
沒想到十年過去了,他還將它保存的很好,甚至在這個時候還帶在身上。
那對紐扣眼睛,針線依舊蹩腳,鬆鬆垮垮。
像是眼角正在下垂,多了幾分忍耐痛苦、將信將疑的氣質。
那種倔強、強做冷漠的表情,竟通過一個劣質的玩偶,如此顯眼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讓他完全無法忽視。
“你就是它。”秦猶妄勾唇,微微笑了一下,“我喜歡你縫製的樣子。”
話語帶回了記憶,猛地撞向了鬱訶的大腦,讓他不得不意識到其中蘊含的濃烈感情。
他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副畫麵。
當初他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努力穿針引線卻總是紮到手的樣子。
那個時候,黑貓正蜷縮在他的腿邊,專注地看著他的動作、他垂下的黑發,尾巴時而掃過他的小腿。
“這不能說明什麼。”
鬱訶抿了抿唇,依舊道。
秦猶妄:“這說明了所有。”
“……”
鬱訶不為所動。
“你和它完全一樣。”秦猶妄低聲道,“每當你說服自己,認為自己不該擁有的時候,就會是這副表情。”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手心裡玩偶的麵孔,目光專注地盯著那雙紐扣眼睛。
那視線……
雖然他隻是這麼做,但鬱訶卻感覺自己全身火燒火燎起來。
好像他正在拂過的臉龐,托起的下頜,其實是他本人一樣。
他的心臟忽然跳的很快。
甚至感覺,就連胸腔都在縮緊,隻是因為對方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
他好像,真的喜歡他……
為什麼?
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鬱訶希望自己臉上沒有染紅。
但可能性不大,因為他已經察覺到雙頰上的熱度。
他生硬地彆開了目光,低下了目光,看向詭異地倒映在黑水表麵上的影子。
“既然你說完了,我能知道你是誰了嗎?”
鬱訶能感覺到,從剛才開始,他的影子就在蠢蠢欲動。
自從表世界屏蔽消失後,它重新回歸他的身旁,急不可耐,想要沒入這些流動的黑液,像對待裡昂這些人一樣讀取想要的記憶。
聞言,秦猶妄看著他。
似乎在等待鬱訶去查看、剖開他的軀體,追溯他的本源。
“希望你不會厭惡我。”他低聲道。
……
鬱訶讓影子沒入了黑液裡。
幾乎是立刻,他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拉扯力,在他的身上徘徊,將他的整個頭腦連綴著身體一同拽入了黑暗中。
他的意識似乎融入了影子,然後順著黑液,流淌進了喧鬨、嘈雜的暗流之中。
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
難以形容此時的感覺。
整個人的身軀,都變成一個旁觀者,和空氣融為一體。
耳邊,傳來了交談的聲音。
“血液,交織在一起……”
“實驗錯誤。”
“這是什麼東西?誰要求多加了劑量?”
“算了,再試一次。”
鬱訶發現,這是一處潔白的空間。
就像是……
研究院的構造。
而在他眼前,這些穿著製服的人手裡都拿著記錄數據的麵板,凝神屏氣看著深深的黑暗。
實驗?
鬱訶不認為秦猶妄是人工實驗的誕生品。
人類雖然是很多東西的造物主,但並不可能創造出他那樣的生命,這是不符合常理的。
所以他隻是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切。
很快,純白就逐漸蔓延了整個空間,黑暗被驅散,露出了這一處被割裂出來的場景的具體情形。
鬱訶終於得以目睹全貌。
這確實是實驗室。
研究院的標識,在這群人身著的製服上彆著。
但他注意到,這些人的製服之下,屬於教團的彆針散發出刺目的銀光。
身為底層公民,也就是被教團吸納的潛在對象,他早就知道,教團一向喜歡滲透那些有名的勢力,像個陰暗的蟲子一樣寄生在這些機構裡麵,利用宿主的力量、影響力伺機而動。
他當然也已經想過,它們會試圖把手伸到研究院內部。
所以,眼前的這一幕,是潛藏在研究院的教團成員,借著這些現有的設備來完成教團的項目。
但這和秦猶妄又有什麼關係?
鬱訶看到那個最中間的人,放下了手裡的操控板,按了幾處,從身旁的儀器裡抽出一管猩紅的液體。
是血液。
但不是正常的血液。
因為它在玻璃管裡,不斷地湧動著,像是有了自主生命一樣。
鬱訶走近了一些。
上麵標著實驗標號,是數字000000。
結合他先前從“秦猶妄”那裡聽到的訊息,這東西,他毫不懷疑,一定是特級惡種的血。
而很早之前,研究院就有過研究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項目。
並且,已經在E星進行了實驗。
和傳統的食用特級惡種不同,血液……似乎成功率更高。
但感染後的人類,呈現出畸形的概率很大。
起碼,在鬱訶看來,那個E星的罪魁禍首、以及他見過的某些小卒,都沒有表現得多麼完美。
但編號全是0。
應該是最初的實驗。
實驗體……
他看向了玻璃壁後。
那依舊是一團濃鬱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任何有人存活的跡象。
下一刻,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在他的注視下,這個研究員將這管液體,插-入了另外一個機器的凹槽裡,然後,沸騰的血液就和某些東西混合在了一起,像是被統一放入絞肉機裡麵的食材,很快就成了一大罐均勻的粉紅色液體。
他又按了藍色的按鈕。
空氣中發出了嗡鳴。
在玻璃壁後,地麵緩緩地兩邊分開,很快停住,露出了井道一樣的細窄縫隙。
而細長的機械手臂,將凹槽裡的粉色液體全都吸了進去,然後,最上方的噴霧開始往井裡灑落投放。
鬱訶看不到裡麵的情景。
但他可以聽到,另一位研究員記錄數據的聲音。
“3月12日。
實驗對象已經七天未進食。”
“井內屍體殘餘,10具。”
說到這裡,他嘖了一聲:“怎麼還不吃東西?這家夥不吃,我們實驗怎麼繼續下去?真麻煩。”
他不屑地唾了一口,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就像責怪牛不吃草一樣。
他的用語相當冷酷無情,似乎根本沒有把裡麵的人當成同類。
鬱訶想到了資產12。
他就是半人類、半惡種,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就是這項實驗的成品之一。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在不斷地拉長,逐漸遠離這個房間。
鬱訶俯視整個場景。
這裡不止一個房間。
密密麻麻的實驗室,就像是蜂巢一樣,在他的麵前呈現出來,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當場窒息。
他還是不明白,這和秦猶妄、以及整件事有什麼關係。
人類本性殘忍、無事找事,為了利益做出喪心病狂的舉動,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鬱訶沒做評價,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晌後,畫麵緩緩地沉入了黑暗。
周圍再一次歸於平靜,他意識到,這個場景結束了。
他站在原地。
直覺告訴他,影子在幫他追蹤訊息,從開始到結束,他要做的就是耐心。
微光漸漸地,從原本的位置亮了起來。
在黑暗中,忽然傳來了“撲通”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