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掉到了他的鞋邊不足半米的位置。
那張臉腫脹、扭曲,身軀腐爛,爬滿了奇怪的器官,植物的觸手仍在肌肉表層顫動,接近於低級惡種在人類身上感染後的惡心模樣,但那死不瞑目的眼球,卻注滿了刻骨的恨意。
不像是已經被惡種吞噬了理智,而是實驗室失敗的融合產品,仍保留著做為人類的那部分意識。
鬱訶沉默。
很明顯,這是剛才實驗室研究的受害者。
“撲通。”
如同石子投入水池。
很快,黑暗中再次傳來了沉悶的掉落聲。
是又一具屍體。
同樣麵目全非,重重壓在剛才那具屍體上。
與此同時,那投注在這些屍體上的微光,更加強烈了一些,如同一道照耀在人身上的暖暖陽光。
但這不是結束。
空氣中,掉落的聲音並沒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手臂搭著手臂。
大腿和脖頸交織,頭枕著彼此的脊背。
逐漸的,鬱訶身前堆起了一座駭人的屍體小山,在白晝一般的關照下,和交織的植物一同散發出腐爛的惡臭氣息。
太多、太多屍體了。
隨著這些聲音,他麵前掉落的軀體,彼此堆疊,還在不斷地攀升新的高度。
這都是實驗中產生的廢棄物。
曾經都是活著的人,卻像是實驗材料,在使用完畢後被隨意丟棄在井裡。
無數睜大的眼球,藏在這些血-肉的縫隙間,怨恨地盯著眼前的虛空,像是組建成了某種巨大的怪物。
“不甘心,好想活下去——”
“好冷啊。”
“為什麼是我們在玻璃壁後,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屍體的陰影,像是流膿的人心,逐漸地在投注的燦爛陽光下淌出液體。
這是撲麵而來的惡意。
鬱訶還是沒有動。
但是他的脊背,卻逐漸染上了刺骨的寒意。
任何有良知、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在看到這一幕後,還能夠維持那幅冷冰冰的表情。
影子也瑟縮了。
他的腳步,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下。
但很快,這動作就此停止。
因為他靠在了一道出現在身後的胸膛上。
一雙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肩頭,將他那幅突如其來的寒意驅散,讓他停留在了原本的位置,極險地穩住了心神。
“這是表世界。”
秦猶妄低頭,看著他道,“那些被拋棄的人,攜帶著怨恨,按照這個世界的法則墜入了那個世界。”
怨恨是一把雙刃劍。
正麵對著被怨恨的人,反麵則對著自己。
鬱訶看到這些堆疊的屍體,逐漸融化,黑液從這些堆疊的肢體縫隙間滲透出來,緩緩地流到了他的腳下。
這樣的液體,和他在先前見過的一樣。
他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果然,這些液體融入了鞋底的黑暗中,逐漸地,一道人影出現在了眼前。
這道身影什麼也沒做,隻是凝視著這些屍體。
但他的側臉,卻在鬱訶的眼前一點點變的清晰,那是一張很熟悉的臉。
他皺眉:“你不是……”
“我不是這群屍體締結的產物。”
隻能說,它們確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日複一日,來自同一種事物的怨恨,彙成了某種極其龐大的東西,讓他無法忽視那些劇烈的情感。
秦猶妄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開口說道,“我是表世界的‘規則’。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任何自主意識,隻是執行、按照我記憶中那樣,篩選一切符合標準的生物,然後再將他們中的一部分送到裡世界。”
這些人的記憶影響了他。
在此之前,他做為統治者,隻是表世界維護秩序的一員,很無聊、也沒有任何興趣。
極其劇烈的人類情緒衝擊了他。
他第一次讀懂了人類。
忽然間,他謀生了某種想法,去表世界之外看看,這群家夥到底在做什麼。
這畢竟違背了“規則”。
不會有如此頻繁、如此地龐大數量地輸送惡種的情況發生。
鬱訶怔了一下。
等等,這是不是意味著,不是因為對方的離開才導致的表世界混亂,而是因為表世界混亂,所以他才離開?
因果關係一反過來,所有假設和構想都顛倒了。
“我選擇了E星。”秦猶妄道,“因為那裡,是我當時能感受到的最濃烈、極端的怨恨集結地。”
當然,那個時候E星正卷入了惡種事件。
難怪他會以貓的形態出現在鬱訶的麵前。
鬱訶懷疑過,那是偶然。
現在看來,它會找到他,完全是必然的結果。
誰能說,邪神血脈,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怨恨集結體?
那個時候,他完全蜷縮在床邊,心底已經逐漸滑向了更為黑暗的一麵,他確實在考慮……去作惡了。
就像是白毓說的那樣。
有能力,有潛力,為什麼不用呢?如果這能讓他好過一點。
E星本來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身為垃圾星球,上麵活著的一半的公民都不是好貨色,尤其是在那樣極端的環境下,好人不償命再正常不過。
但黑貓的出現,某種程度上阻止了他的墮落。
它送來了食物。
給了他關心。
讓他在思想的危險地帶回歸,不至於做出錯誤的選擇。
鬱訶看向周圍。
現在,他完全理解了。
理解了為什麼,他會在最初被表世界判定,出現在E星的事件裡。
不是因為他來自E星,也不是他屬於那裡,所以他應該看到某一處黑暗的場景,而這場景除了後半截,前麵本身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而是因為——
鬱訶頓了頓。
“我本來應該,也墜入表世界。”
按照正常的時間線,應該是這樣。
鬱訶可能會被那個教團的成員蒙騙、被拉入夥,甚至在E星的下水道裡,和那群教團的家夥同流合汙。
然後,他會墜入表世界。
但因為他邪神血脈的特殊性,他不屬於、也不會出現在表世界,所以,這會導致既定的規則發生衝突。
衝突,就意味著混亂。
規則的崩塌,往往是在邏輯無法自洽的時候,作為最終的後果,相關聯的一切會悄然轟塌。
也就是說……
下一刻,一個瘋狂的念頭,忽然間閃過了鬱訶的腦海,讓他渾身發冷了一下。
“裂縫是我造成的。”他喃喃道。
裡世界、表世界和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本來就隻有一個通道,不存在互相連接的情況。
隻有極其偶爾,才會有那麼幾個惡種能夠逃脫出來,沒可能造成太大的騷-亂。
但現在,到處都是巨大的裂縫。
據他所知,正是因為產生了裂縫,所以大量的裡世界的惡種,才愈加頻繁地到現實來作惡。
它們有些甚至能流竄到表世界躲藏,這說明,不止是現實,甚至裡世界和表世界之間也存在了縫隙。
三個空間,現在就像被戳破的篩子。
全都是因為有一個打破了規則的存在,才讓小小的漏洞,變成了足以容納所有惡種通過的裂縫。
鬱訶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就好像,一切錯誤,死去的人,全都是因為他誕生的作惡念頭。
是他撐開了灰色地帶的漏洞。
也就是說,是他放出了……那些惡種。
這太沉重了。
鬱訶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那一雙雙怨恨的眼睛。
秦猶妄:“這不是你,而是教團造成的。”
“……”
“現實是,你沒有這麼做,”他道,“就我看來,你實際上已經做出了選擇,所謂的假設,隻是某個可能而已。”
“可是——”
可是裂縫依舊產生了。
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誰製造了這一切?教團?
不可能。
就算那些人再惡心,也不過是人類而已,不大可能有能力衝破世界之間的屏障。
“不是你做的。”
“……”
單純的感情訴說,不能打動鬱訶。
隻能用事實來說服對方。
秦猶妄:“你知道,在你做出‘選擇’之前,已經偶爾有惡種僥幸逃脫。”
那些惡種被巡查官解決。
但屍體,卻被研究院回收了,最終部分落在了教團的手裡。
秦猶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原本以為,教團隻是在不斷地製造惡種,用恐嚇威脅公民,以便鞏固它在帝國中寄生蟲的地位,但後來我發現了它們真正的目的。”
“讓規則崩潰,以便裂縫誕生,有更多的原始惡種出現,借此獲取更大的利益。”
鬱訶怔住,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你是最初的啟動計劃。”
當時,秦猶妄認領了教團成員的身份,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正是因此,他知道了這些人在做什麼。
“但他們猜錯了。”
秦猶妄道,“哪怕在極端的情況下,你也沒有做出他們想要的選擇,所以通過你破壞規則的計劃失敗了。”
“……”
“E星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如此罕見的星球事故,十年來隻發生了一例。
甚至是罕見的高傳染性植物類惡種,這不是巧合,而是因為整件事都是由人工製造的。
教團推測出邪神血脈在E星。
所以,它們投放了刻意製造的惡種,全都是為了迫使、誘導鬱訶精神崩潰,以便達成想要的結果。
“它們一直在拿人類、惡種血液做實驗。”
“我看到了。”
“失敗的實驗體,會因為各種原因,墜入表世界。”
這件事,鬱訶也已經在方才看到了。
他沒出聲,隻是默默地聽著,讓自己混亂的思維平靜下來,迅速進入分析的狀態。
“你已經讓他們的計劃落空,所以,他們隻能從彆的方式來打破裂縫。”
秦猶妄的目光,轉向了那些堆疊起來的屍體。
不,用屍體來形容,或許也已經不太貼切。
由於太多的軀乾交疊在一起,這些長手長腳的怪物,形成了一個使得空間顫抖的龐然大物。
“本不該有這麼多的惡種,密集地湧入表世界。”
“……”
“這最終打破了平衡。”
秦猶妄的眼底閃過了一絲厭惡。
教團製造出惡種,投放在人群中,然後又激發了更多的怪物,導致陷入了死循環,不斷地湧向了表世界,致使整個規則最終崩潰。
捷徑行不通,那就用數量來湊。
屍山屍海。
這使得裂縫最終形成。
當然,這也讓他脫離了表世界,來到現實觀測一切。
鬱訶頓了頓。
有道理,說得過去。
因為他模糊的印象,告訴他,正是在這十年內,才逐漸湧現出了越來越多的惡種。
所以,裂縫確實可能是這個時候才形成的。
鬱訶忽然無法克製,想到了現實。
人類中有三大勢力。
而他們當中,又有多少是教團的人,在暗處虎視眈眈?
他當然可以關閉一個個縫隙。
但縫隙最終還會打開,因為想要開門的人一直都在。
所以關閉縫隙,根本不是真正的解決辦法,教團本身,才是斷絕所有的源頭。
——教團。
活脫脫的寄生蟲。
它們藏在陰暗處,苦役著所有人,製造了一切的禍端。
不止是三大勢力,更是整個現實世界人類的寄生蟲。
甚至是……依附在表世界、裡世界的蟲子。
它們貪婪地汲取著血肉,為了構建新世界,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惜做出反人性的事。
秦猶妄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讓所有惡種回歸裡世界,這樣祂才會重新蘇醒,對嗎?所以,我想你應該回到現實,那裡還有一件事等待你去解決——在那裡,其他任何人都無法做到,隻有你。”
鬱訶皺眉。
隻有他……?
他不能理解,對方為什麼會這樣說。
目前看來,他才覺醒邪神血脈沒多久,甚至不知道它還有多少能力,不清楚它的極限範圍在那裡。
而秦猶妄,他掌控了表世界許久。
久到祂都提到了這位鄰居,對他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過,祂可能不了解他。
因為兩個世界本來信息就不連通,他剛到這裡的時候,邪神血脈甚至被表世界屏蔽了。
想到這裡,鬱訶不由有些走神。
祂說他已經消失了很久,但實際上,他離開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表世界,果然是一處無人知曉之地。
而現在,秦猶妄卻主動向他展露了真相,甚至就連祂都可能處於視角盲區,隻是因為……什麼?
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想的有點遠了。
但鬱訶就是有點忍不住,因為眼前的存在,竟然不因為他的任何血脈、任何舉動,而對他施以不求回報的好。
“表世界,我會幫你看管。”
秦猶妄看著他,低聲道:“這裡,你從來都不需要擔心,因為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根本無法忽視,他話語中的潛台詞。
對於剛才揭露自己身份,表現出非人類的一麵的存在來說,這道聲音裡蘊含的情緒,實在是太超過了。
鬱訶:“……”
……噢。
大概是,因為喜歡他。
這感覺太奇怪了。
鬱訶知道自己有一副較為優越的長相,但大部分人,都是因為它接近他,卻在發現他是如此漠然、殘忍的人而匆忙離開。
隻有秦猶妄。
分明知道他的本質,觀察了他很久,甚至以貓的形態親密接觸過,卻對他越靠越近,正如他整個人那樣反常。
“……為什麼隻有我?”
鬱訶決定公事公辦,冷酷地問:“你在現實遊蕩了這麼久,也清楚了教團的目的,你本可以自己解決,完全不用等到現在。”
秦猶妄:“我做不到。因為解決辦法,是糾正表世界的錯誤,回到教團製造出裂縫的那個時間,阻止這一切——讓真正的現實世界,時間回流,而不是我的表世界。那裡是無主之地,也是表世界、裡世界的源頭,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去撥正它。”
他的確,是表世界的統治者沒錯。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控製現實世界。
這三個世界是並軌的。
裡世界,表世界,都有它的掌控者,彼此從不乾涉,也沒有興趣互相了解。
至於現實世界……
哪怕是祂,那位全知全能、主宰一切的邪神,也無法完全隨心所欲地插手,因為那不是祂的夢之國度。
當然,祂足夠強大,以至於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呼吸間毀滅這個世界,但這並不意味著祂能夠控製它,讓它服從祂的安排。
秦猶妄也是一樣。
毀滅是最簡單的方式,卻無法解決所有事。
鬱訶覺得非常荒謬:“如果你們都無法,在現實做到倒流時間,我就更不可能了。”
他現在能做什麼?
控製人類的軀體,用影子寄生,讀取其他人的記憶……
都是小打小鬨罷了。
他還沒忘記,自己使用影子負荷過度後,需要吞噬其他人的精力才能繼續下去。
這樣來看,無論從哪裡對比,他都不覺得自己能做到他們做不到的事。
“你弄錯了。”鬱訶道。
秦猶妄:“你已經做到了。”
“……”
鬱訶沒說話。
對方伸出手,撫平了他的臉龐上的皺眉。
但做完這一切後,他卻沒有收回手,依舊保持著托著他臉頰的動作,眯起眼凝視著他的臉龐。
秦猶妄的雙眸黑沉。
遠比鬱訶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幽深,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暗處甚至帶著一圈猩紅的光暈,倒映著鬱訶的身影。
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戴著護目鏡了。
如果這雙眼睛看向其他人,很難讓人集中注意力,去想他到底在說什麼。
說實話,秦猶妄這張臉,太符合鬱訶的審美。
“什麼?”他問。
“我看到了你做過事。”
秦猶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讀取了其他人的記憶,並且在那裡,你可以輕易倒帶時間,跳轉到其他人身上,隨機查看其他任何人的記憶——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已經不止是單純的讀取記憶了,而是超過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
這……確實聽起來很不合理。
畢竟,人的記憶是單線。
就算可以回退,也沒有直接跳轉到其他人身上、操控對方切換視角的道理。
“我看到了你留在其他人身上的精神印記。”
秦猶妄接著拋出了下一句話:“每個存在,都有自己專屬的符號。”
“……”
“我看見了,是樹。”秦猶妄停頓了一下,很快,沒有緩衝地繼續說道,“目前,人類接觸到的大部分、殘留在現實世界的惡種,全都和植物有關——甚至包括人類和惡種融合的那些實驗,也都是以植物為紐帶。”
“藤蔓、菌類、樹枝……”
“教團之所以更偏愛植物,在這些東西上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你有考慮過原因嗎?”
的確,鬱訶考慮過。
在教科書上,惡種不止是那些。
但目前為止,他遇到的卻大部分是植物類惡種,哪怕不是植物的,也最終被植物吃掉,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
雖然數量不多,但比例已經說明了一切。
在這十年來,同樣物競天擇、互相篩選的作用下,動物類惡種越來越少。
植物一定比動物強嗎?
不大可能。
非要找出原因,那就是植物更容易受周圍環境的影響,它們大概在現實世界更加如魚得水,所以才能將這些動物惡種吃掉。
而他的精神印記……
是樹。
主體蔓延出去的東西,又接近於藤蔓。
至於分叉的地方,不一定是樹枝,也可能代表著菌類。
秦猶妄的話,讓鬱訶產生了一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想法。
那是因為,他在現實世界。
他能夠控製現實,所以和他類似的存在,就能借助他的力量壯大自身,成為惡種之中食物鏈的頂端。
“所以,我是……現實世界……”
秦猶妄:“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判斷的,但它確實認為,你才是它真正的統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