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
顧璋正給燕老和薑武, 看他新製好的武器。
這是一匣子用白藤製成的類似長鞭的武器,大都在2-3米之間,粗的有胳膊粗, 細的看起來與腰間佩環綬無異,還帶著點枝蔓嶙峋的奇俊美感。
薑武也拿起一條, 用手掰了掰,果真如拂柳般又韌又柔,他蹙眉:“真砍不斷?”
顧璋隨手從箱子裡拿起最細的一根, 雙手拉開,將其中段繃直:“可以來試試。”
薑武取過自己的配刀,對著繃直的細藤劈砍過去, 刀風陣陣, 呼嘯而來。
刀劍與咖褐色的藤蔓碰撞, 發出獨特的悶聲, 反震的力道都震得人手麻, 枯藤上卻隻留下一道淺白色的刀痕。
“梭梭!”
顧璋手腕一抖, 這節最細的白藤, 如岩蛇般靈巧地纏繞在他腰間。
握把處垂下,倒有些像是藤文刻絲帶鉤。
一個頗具有殺傷力的武器, 就這樣完美融入顧璋腰間。
若不是親眼見過鬼索的威力, 任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看起來典雅清正的裝飾品,會成為眼前翩翩書生郎手中犀利無比的武器。
顧璋喜愛地摸了摸花不少心思搗鼓出來的“腰帶”, 驕傲地問:“怎麼樣, 不錯吧?”
薑武打眼仔細瞧了瞧他腰間的武器,欣慰地誇道:“確實不錯。”
燕老也道好:“相比那些刀槍劍棍的,這個確實還挺適合你。”
他們正聊著天, 外頭突然有下人來稟告,說是有好友前來拜訪,還拿了老爺的信物。
燕老一聽有自己的信物,便忙派人將人請進來。
榮大學士和一眾大儒,都是奔著燕府和“小農神”的名號來的。
他們下了船,才安頓下來,還沒來得及去問心學院那邊,就被灌了一耳朵、一腦門的麥田盛景。
下船時,剛剛還賣力喊著“嗨~嗨喲喲~嗬嗨!拖呀,拖……”號子的纖夫,歇下時都在討論這件事。
他們一個個嗓門渾厚有力,透著一股昂揚向上的勁兒,仿佛未來的生活有無限希望。
“我家隔壁那村麥子長得可好咧,我爹來看我的時候說,咱們全村都去看過了,村裡老人說,指不定真有兩石。”
“當年就是因為家裡田少,收成也不夠,吃不飽飯,我這個當大哥的,才不得不出來乾活,後來這纖夫,一乾就是十多年。”
這是個光著膀子曬得黝黑的男子,肩膀上、手上都有一層厚厚的繭,汗水濕透了衣服,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熟練擦著汗,儘管日子如此苦,他也笑得高興。
在他旁邊,坐了個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的少年,也灰頭土臉,頭發都濕透了,毛巾搭在頭上,他手扯著兩邊擦汗,看起來有些傻兮兮的。
他的笑容都帶著點傻氣,美滋滋道:“我娘說了,如果明年我們村也能增產到兩石,就讓我回家了。”
若不是家裡無田無糧,誰願意當纖夫呢?與湍急的水、載滿人和貨物的重船做鬥爭,被曬得黢黑,身體也被纖繩拉彎,汗水濕透全身,每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氣。
隻要來船,一天到晚就沒個歇的時候。
聽到少年的話,那些已經人過中年的纖夫,都向他投以羨慕的目光。
不僅如此。
從下船開始,到城門口帶路的小童。
再到挑著菜和木柴同他們一起進城的農戶。
就連選擇的客棧裡,也都是討論如今寧都麥田增產的事。
人人談及此,都神采飛揚,麵上帶笑。
從下船開始,他們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熱烈又昂揚的精氣神隨著夏日微熱的風,呼嘯而來。
他們一路上途經不少地方,即使更為繁華富饒之地,也從未感受到過如此風貌!
仿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覺得日子有奔頭,即使乾著最底層勞苦活的百姓,眼裡都有發亮的光。
這給文人的衝擊是極大的。
心中震撼又好奇,便一拍即合,先不去問心學院了,直接轉道來找燕老。
圈子就這麼大,幾人不說熟絡,也都是相識的。
燕老見他們到來,頗為高興道:“燕某何德何能,既讓諸位相邀一同登門拜訪?”
他讓下人上待客的茶點,笑道:“清淑、戎銳、文林……可真是好久不見。”
“子實客氣了。”
“子實近來身體可好?聽聞太醫早些時候就回京了。”
等寒暄一番,戎銳率先切入正題。
說實話,燕老在寧都雖然也有不少友人,但都算不上交心,畢竟他年幼時在寧都待的時間短。
而且有些事情,談論起來,視野不一樣,都找不到共同語言。
麵對這群同來探望,神交已久的文士大儒,燕老頗有種直抒胸臆的暢快。
他一向笑得祥和的眉宇間,都不自覺帶上了點驕傲和炫耀。
“這可說來話長。”
雖然他也沒將自家小弟子的那一套琢磨透,但這半點不妨礙他好奇學習的探索之心。
這會兒更是分享給友人們一同探討。
這些大儒中,即使沒有像燕老一樣走遍大宣土地,也有幾十年的見識,不少還在許多地方任過官。
席文林擅書畫,最愛畫山水,他當即驚歎:“我雖不太懂子實所言農之一事,但其中言論,與我見山水林木都能對上!”
“戎銳覺得如何?”席文林驚歎完,還拉著自己最好的友人問道。
戎銳自幼思路快捷,談鋒健銳,曾在刑部任職,最擅一眼看破他人言談和文章中的疏漏和錯處。
戎銳道:“如今落於麥田之實,理論之驗也,何須我等來疑?”
他感慨道:“子實這弟子,著實不俗。”
燕老撫了撫胡須,麵上半點沒露出“弟子被誇了高興得開花,還特彆驕傲”的表情,隻是句句都不離開寧都府麥田即將豐收的空前盛況,明擺著說——我確實有這麼個好徒兒,你們羨慕不來。
他瞥見換好衣衫,從門外走進來的顧璋,忍不住動了炫耀的心思。
反正正事也都講完了。
他正了正神色,對走進來的顧璋問道:“昨日布置的功課完成了嗎?”
顧璋:?
不是他來的時候,就已經檢查過了嗎?
顧璋以為他忘了,還有些擔心會不會是阿爾茲海默症,提醒道:“已經放到您書房了。”
這答案正合燕老心意,他以此為由,領著一行人去了書房,還笑著讓他們都指點指點。
顧璋這下明悟了。
哪裡是忘記了?分明是故意的!
他眼底浮現出幾分笑意,十分配合給幾位大儒見禮問好。
等到了書房,燕老將那份功課拿起。
榮清淑等人也確實好奇,畢竟從出發到現在,一直都聽人誇顧璋,當即和燕老一起看了。
這一看,頓時驚訝。
小小年紀,字就如此有風骨,文章入眼就讓人心情舒暢。
幾位大儒還針對文章中不同的點,校考了顧璋幾句。
顧璋自然知無不言。
畢竟這都是師父的朋友,他若是藏著掖著,豈不是丟了師父的臉?
他明顯能感覺到,燕老在給他介紹榮大學士的時候,語氣好像有些怪怪的,有種“你看吧,我有你沒有!”噎人的鋒芒。
也不知兩人是鬨了什麼矛盾。
故而在麵對榮清淑的時候,他答得更用心些。
甚至在答完,看到榮大學士表情感慨驚歎時,還特地給燕老遞了個話頭,謙虛地請教道:“師父覺得如何?”
不管兩人什麼情況,他肯定是偏幫自己師父的,沒錯,他就是這麼偏心眼!
燕老瞅了一眼小徒弟,默契地接過了他遞來的話頭,隻是點點頭道:“還不錯。”
“沒給師父丟臉就好。”顧璋甚至有點壞心眼的又接了一句。
師徒倆一唱一和,幾年相處下來的默契,沒露出半點馬腳。
榮清淑幾人:“……”
有點想打人怎麼辦?
他們怎麼感覺這老家夥有點不知足?
收了這麼好弟子了不起是吧?
分明都如此驚才絕豔了,竟隻能得一句“還不錯”的評價?
已經名滿寧都的小徒弟,竟也無半分倨傲之氣,還擔心給師父丟臉?
認識了這麼多年,怎麼不知道你燕先梅要求這麼高呢?!!
燕先梅得了一眾友人羨慕的眼神,渾身舒坦得不行。
能得原來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互相看不順眼的友人相羨,實在是難得痛快。
校考完,燕老擺擺手讓顧璋回問心學院上課,他自己則繼續和大夥說話。
尤其是前幾十年一直鬥嘴鬥法的榮清淑。
從為他特製的藥膏、到每年送他的禮物,還有特地送來,為他出門解暑的神仙水……
燕老嘴上說:“他就是愛鼓搗這些,我也是拿他沒辦法。”
實際上,誰聽不出來,他這分明是想炫耀弟子又聰明又體貼。
如席文林、戎銳等人,聽出了他的心思,都十分捧場地誇了顧璋許多,誇著誇著,客套寒暄的話都變得真心實意起來。
被針對的榮清淑:“……”
真的羨慕得眼睛都直了。
怎麼老天這般偏心,竟讓燕先梅收了個這樣好的弟子?
***
顧璋也不知後麵的情況,隻覺得陪著師父皮了一把,還挺爽。
沒料到,那日見過的幾位師父的“好友”,竟然全部都來問心學院任教了。
雖然教授的課程有所不同,但無一例外,他都上。
這麼巧?
顧璋還沒來得及深思,就聽金瑎湊過來,興致勃勃道:“聽說了嗎?學院打算安排我們遊學,去看麥田豐收。”
“什麼?”顧璋驚詫。
“聽說是新來的夫子跟院長提議的。”金瑎說到一半,話突然拐了個彎,“他們個個名氣都不小,聽到他們要來學院任教,院長笑得都合不攏嘴!”
顧璋不死心,有點不情願地問道:“所有人都要去嗎?”
金瑎搖搖頭:“除了今年要下場的人之外,學院裡所有的學子都要去。”
顧璋:“……”
旁人是去增加經驗,尤其是農學方麵的,他呢?
他去的話,當著整個學院學子的麵,府衙官吏、京城派下來的官員的麵,還有去圍觀的百姓的麵,欣賞自己的成果嗎?
怎麼想都有一種社死的感覺啊!
顧璋腳趾抓地,甚至都想乾脆報名今年秋闈算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
學院安排的遊學,還是順利地開展了。
而且因為臨近收獲日期,進展得極為迅速,讓人完全沒有反應時間。
因為距離原因,他們前往的是距離府城最近的兩個村落。
畢竟整個學院人也不少,走太遠的話,著實有些麻煩、也有些傷財產。
整個學院。
上到院長、下到學子,都對這場遊學格外期待。
在問心書院山下,寬敞的問心道裡,鋪滿了長龍一樣的車馬隊。
顧璋坐在馬車裡,探頭朝外望去,前前後後都看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