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桑念生看了看不見邊際的蓮池,問道,“渡我去哪裡?”
楚州以禪杖一指前方,“隨我渡河,靠岸去。”
江月行瞬間緊張無比,惶然道,“阿念!”
”靠岸......”桑念生順著楚州禪杖所指的方向走了數步,看著金光浮動的水麵。
那血影從水中浮現出來,漸漸有了五官麵目,先是個男人,再變成女人,對他笑著,開口卻是淒厲刺耳的惡鬼嚎哭。
楚州說的對,他的因果早就結束了,一個死人,本來就不該在這個人世,更何況是個能引古神邪力的死人,佛道仙道,人人得而誅之。現在隻要點個頭就能得解脫。
可世間還有那麼人對自己那麼好......
水中的影子變成了枯蘭真人,牽著他的手將他帶上雲濤崖,溫聲對他說,“以後你就在住在這裡,我就是你的師父,好不好?”小桑念生懵懂地點點頭。
玄虛真人抱著個破舊的招幡,發現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亂草堆裡,嚇得大叫逃走,卻終究折返回來,將他背到城中四處尋人救治,等他終於醒來,高興地抱著來看診的大夫猛拍不止。
同塵觀中,林靜風嘴裡不停地嘮嘮叨叨,卻依然仔仔細細給他修補房頂,“阿念,你上去澆一桶水下來,看還漏不漏了?”
唐無缺將偷偷摸摸藏了半年的私房錢拿出來,“師兄,帶我下山去嘛,錢都給你。”
他又不想死了,他想能活著,想還能再見這些人。
可害他的人能喪心病狂到殺人煉魂,欺瞞天道偷引古神之力......這樣的人會做出什麼事來?如果日後真的有人因他此時貪生而無辜受難,自己又該如何自處?
一念方起,水中忽然浮起無數死狀慘烈的陌生麵孔,鮮血四濺哀聲慟哭,他們都在大聲質問,
“你為何如此自私,你明明可以救我們,”
“隻要你死了我們就能活,你明明死了,憑什麼賴在人世,”
聲聲詰問,他耳鳴又起,頭痛不已,剛要辯解,這些慘死的人又消失了。
眼前又是玄虛真人眼中帶笑地叫他小徒兒;又是林靜風和唐無缺衝他招手喊他阿念;又是,江月行。
浩然宗中,滿山梨花盛開,江月行任由他胡鬨,無奈道,“師兄有你,還成什麼仙,不成了。”
白燕坡上,江月行渾身是血,話也說不出來,卻依然將他護在懷裡;
雷州城中,彩燈如晝,他靠在江月行肩上,輕聲說,“是我,師兄。”
竹筏之上,江月行披頭散發,一步不退地護在他身前,楚州說,江月行要用一生功德,為他修一個大願......
循環往複來來去去,最後,這些人全都變成自己,萬千個自己冷漠地看著他,輪番用冰冷的聲音問他,你早就死了,為何貪生?他們對你這樣好,你就是如此回報嗎?你總有一天會害了他們!
耳中轟鳴不止,心頭一陣緊似一陣,臟腑都絞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起來,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俯察院中,鑒靈尺在一寸一寸剮著他的魂魄。
非人非鬼,邪性衝天!他眼前發黑,再也站不住,一頭向那水中栽去,
“阿念!”
“桑念生!”
江月行與楚州一邊一個,在同一瞬間抓住了他的肩膀。楚州一觸即離,退後一步,閉目合掌。
“他是善是惡,你分明看得一清二楚,他怎會去害人?”
“三尺法雨雖是你的天地,但若我耗儘血靈,未必沒有一戰的希望,到時你也難全身而退,”江月行將長劍一扔,悲戚道,“大師!從前你說,我可用一生修行為他求一個願,如今,我依然想為他求這個願。可否!”
楚州聞言,長歎一聲,左手結無畏印,右手結與願印,口稱慈悲,池中萬千青蓮盛開,他折下一朵遞給江月行道,
“時節已過,但未必不能再開。我,終究不能問罪於一個無罪之人。”
虛空之中梵音一響,三人已回到那茅草屋中,楚州還是那藍布衣衫的農人模樣,江月行手中握著一顆蓮子,發冠瓔珞仍在,桑念生卻麵色蒼白,急喘不已,江月行驚慌失措地扶住他,語氣不善道,“大師!”
楚州一指點在桑念生靈台,“不是我下的手,是他方才在境中魂魄不穩所致,你先給他渡些靈。”
江月行不等他說完,抱著桑念生便進了屋子,楚州手還停在半空,啞然一愣。
蘇娘子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她拉長聲音哎了一聲,坐在楚州旁邊,看那關上的房門,托著腮道,”這倆小情人,怪叫人羨慕的。”
楚州嗬嗬一笑,“狐狸,那都是苦水裡泡著的癡人,你羨慕個什麼勁兒?”
“哪裡苦了,那日我看得明明白白,他倆眼裡就沒有過彆人。得成比目何辭死懂不懂?我要能有這麼個情郎,老娘死也願意!”蘇娘子撇撇嘴道。
楚州仿佛聽見什麼笑話一般,“死?嗬。”
“那小的是個被人拿親生父母的魂魄煉成的軀殼,輪回都入不了,小時候被鎮獄劍穿了個透心涼扔出門派去,看這模樣找回來也沒幾天;”
“那個大的,當年就因為自責太過而走火入魔,現在好不容易失而複得,又......反正現在是大願不成,來世無望,不定還要一輩子被仙道追著殺來殺去,你還羨慕?”
蘇娘子聽完,一時無言,半響才道,“這......你說的老娘眼都發酸了,怎會這樣,”
她想了想,又皺眉斜眼撇了一眼楚州道,“那你剛引他們進三尺法雨,也是要殺他們?這倆到底哪兒惹著你們了,至於讓你也要動殺機?”
楚州嗐了一聲,指指那房門,“殺不成了,大的那個剛要跟我拚命呢,旁的你也彆問了,反正我已儘力,老人家打不過嘍,以後便看他們機緣如何了。”
蘇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便看見江月行推開門出來,似是有些疲累,向他們微微點了點頭就繞道去另一間房了。
蘇娘子瞪大眼睛,向楚州道,“合著這些天,沒睡一起?要照你說的,都愛成那瘋魔樣了,還分房?”
楚州嗯了一聲道,“我猜,剛找回人來,阿行呢,怕這小的已經不喜歡他了,小的那個嘛,顧慮就多了,那麼個身世,又有師兄弟的名分在,怕是連問都不敢問了。”
蘇娘子啞然失笑,“都眼瞎呢,誰家師兄弟之間是他倆這樣的?可笑死我了,真在乎他身世,還會是剛才那慌張樣。”她忽然坐起身來,“誒,實在不行我推一把,老娘就見不得這種明明有情,又不敢在一起的樣子。”
楚州悚然道,“狐狸,你可彆亂來。我多少是個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