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發怒雷在天際轟然炸開,江月行如墜深淵, “你說什麼?你說他生老病死如同常人,怎會沒有來世!?”
江月行幾乎以為此刻自己又是在另一個噩夢之中,楚州的聲音無波無瀾,卻仿佛在他腦中掀起滔天巨浪,
“大師,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失聲道。
驚雷轟鳴,不停劈落,桑念生耳鳴稍減,楚州與江月行的聲音隱隱約約,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師兄的聲音怎麼那麼驚訝,可他已經無暇去想,他滿心隻想再去碰一次那血影,方才那讓他耳膜發痛的鬼哭聲,是他父母在這世上最後的聲音,他們有沒有說話,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清,他想再聽一次。
“不生不死,不屬三界,不入六道。”楚州輕歎一聲,
“阿行,原本屬於桑念生的魂魄,在未成之前便已消散,現在的他,既不是那早夭的幼兒,又不是那些被取魂煉化的人,他用什麼去輪回?”
桑念生往前數步,那血影似有所感,竟然緩緩退後,始終與他隔開距離,他越向前,血影越往後,直到退至竹筏邊緣,倏然消失。桑念生茫然地停下,本能地往江月行看去,“師兄?”
他臉上淚痕未乾,眼中儘是迷惘無助。
“等你飛升,我就入輪回去,再修幾輩子,無論怎樣都要去找你,好不好?”
少年的聲音又一次在江月行耳邊響起,可原來這句話的答案,早就已經有了。
哪怕修得通天徹地的能為,哪怕飛升成仙,千劫萬世,隻有這一個桑念生,再不會有彆的了。
發間琉璃冠發出碎裂的輕響,身上那些瓔珞垂帶砰然散落,江月行一頭長發散亂於肩,楚州垂首合掌,默然不語。
眼前忽地叮叮當當掉下許多碎裂的東西,在竹筏上滾動著,滿地皆是五彩光華,桑念生無意識地循聲去看,楚州的話像是霹靂雷擊一般,讓他的精神不堪重負。
一個靠父母至親的生魂欺瞞天道的死人,連輪回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他麻木地想,原來自己是這樣的東西啊,怪不得,不生不死,邪性衝天,一點都沒錯。
那些小小碎片在他眼前滾落,所到之處,血影流出的黑血儘數消失,他漠然地彎腰撿起一顆,那碎片在他手中頓時化為無形,一股暖流從指尖融入周身經脈,讓他冰涼的身軀回暖些許,也讓他混沌的意識清醒些許。
抬起頭來,卻見江月行長發披散與楚州相對而立,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江月行,一時間不知發生何事,“師兄,你怎麼了?這......這是什麼?”
江月行聽到他說話,匆匆理好自己的情緒,將他摟入懷中低聲道,“彆問了,寶寶,師兄本就不該帶你來......”
桑念生卻退後一步,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低下頭去,似乎不願他觸碰自己,
“阿行曾向我學過修願之法,那時他以為你已不在人世,我便教他修行法門,原想以修行功德,為你求一個大願,洗去你此生魂魄中不該有的血腥邪氣,換你來生平安喜樂。”楚州說道。
桑念生微微一怔,眼眶發紅,那碎片帶來的溫熱猶在周身,他又俯身去撿起一粒碎片,哽咽道,“這些.....是師兄為我修的願?”
楚州向前走來,點頭道,“是,阿行曾想以一生功德去為你修願,隻可惜如今,”
長發遮住了江月行的側臉,桑念生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心緒萬千梗於胸中,令他呼吸困難。
如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何止生死二字,他此生連人都不算,更沒有來生,江月行這些年的執著,都如同這滿地的碎片,儘成虛妄。
早知道就不該相認,早知道......他忽然想,早在劍閣道那一晚就應該死在鎮獄劍下。如果來生尚有期盼,愧疚終究會有釋懷的一天,可......
忽然,江月行猛地將他朝自己身後一拉,長劍鐺然出鞘,與禪杖相擊,靈光轟然爆開,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楚州,“大師,你也要殺他?!”
方才楚州竟是趁著他們兩人心神動蕩,要以禪杖將桑念生當場擊殺!
楚州依然是那副莊嚴慈悲的表情,立於虛空之中,雙手一合,禪杖杵地,整片蓮池之水怒嘯著升起,滄浪無儘,殺意壓頂!
江月行一手持劍橫於身前,一手旋起方才所有落地碎片,融為一道金色靈光彙入劍身之中,撐起半弧光圈將自己和桑念生圍在其中,與那洶湧巨浪相抗,狂風呼嘯,黑發亂舞,他喝道,“大師,你對妖鬼尚且網開一麵不問舊業!現在為何要殺他!?”
楚州的聲音自虛空之中響起,“他本身就是惡,期滿天道顛倒生死,便是天地共罰之罪。”
巨浪猛然拍在那半弧光圈上,旋成一個巨大的金色卍字,穿透光圈向他們頭頂壓來,威嚴梵音陣陣,桑念生忽覺肩上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要跪倒在地,隻能以太息勉強撐住自己,江月行卻不受那卍字壓頂之重,狂風之中,他以肩膀撐著桑念生道,“他有何罪!那是彆人的惡,為何要他來承受因果!”
那卍字越來越大,桑念生握刀的手中溢出鮮血,楚州沉聲道,“你說因果,他的因果早已結束,早日解脫才是自在。”
江月行握劍橫劃,以自身血氣去激忽若春劍魄,朝著那卍字狠狠揮去,“錯不在他,在害他之人!你不該問罪於他!”清越劍鳴響起,忽若春靈光大盛,那卍字瞬間崩裂。
楚州不置可否,緩緩推掌,天降萬千細雨,蓮池之中漣漪陣陣,梵音在這雨中回響不斷,震耳欲聾,江月行一拂長劍,太極光印騰空而起,盤繞在蓮池上空,劍轉陰陽,漫天細雨倒轉而上,池水漸漸恢複平靜,梵音驟降。
楚州合掌,禪杖在他麵前緩緩旋轉,梵音又起,四周壓迫驟然加劇,兩人一時相持不下。
“阿行,你曾說他能引動非鬼非妖的不明靈力,現在,你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嗎?”
江月行一語不發,一步不退。
楚州落於竹筏之上,沉聲道,“古神相爭,勝者以神力化天道,敗者不死不滅,肉身被分割封印於大地,神魂則被放逐於三界六道之外,永無歸期。”
“他所引的,就是那些敗落古神之力!萬劫怨憤,已成邪魔!”
“他日如果他被神怨所惑,亦或者那背後殺人煉魂之人用他為禍世間,誰能與神力相抗!”
“你們都要殺我,其實是因為這個嗎?”
桑念生輕聲道,掙紮著站直身體,刷地一聲抽出太息,碧色靈光如烈焰狂湧,虛空破碎之聲響起,梵音劍印一瞬消失,周身重壓也隨之消弭。
江月行收劍而立,卻依然將他護在身後。
楚州自竹筏一端走來,三人相對,太息在他手中怒鳴不止,碧色靈光將刀刃淬得陰邪無比,桑念生看著刀上靈光,“這是古神的怨力?”
楚州以禪杖點在他靈台道,“是。停下來吧。”
太息回鞘,桑念生抬頭看了看楚州,心想原來如此。
他甚至有些想笑,原來浩然宗要殺他,楚州要殺他,遠不止因為他是個不生不死的怪物,他們要的,是斷去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神禍。
妖邪惡鬼,無論多少強弱,世間自有無數修仙之人來管,可神的怨憤,不成真仙誰也奈何不得,但飛升飛升,要成真神真仙,就得飛離凡世登臨神境,所以,哪怕他隻能用那麼一點點,這古神的怨力都會是這世間莫大的威脅。
他想說,不就是要殺我嗎,剛好我也想死,殺了算了。卻又看見江月行護在他身前的模樣,一時心亂如麻,“我......”
楚州似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向前一步道,“若你願意,我可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