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的聲音如響雷一般, 在夫妻二人耳邊炸響。
兩人略一思索,頓時臉色大變。
“什麼少爺,什麼‘少爺不是你扔的’, 你給我說清楚!”唐太太以為是養在家裡的兒子出事了,當即就站了起來。
“快, 快把少爺找過來!”
“是, 太太。”當即便有丫鬟奪門而出。
但唐員外卻想得更多了些。
一來他相信自家兒子身邊不會少了人, 意外沒那麼容易發生,更彆說‘扔了’這種意外了, 兒子今年才五歲,整天待在家裡, 能‘扔’到哪兒去呢?
二來便是這個丫鬟出現的時機和表情了。
作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唐員外習慣了不管在哪裡都是眼觀八麵、耳聽八方,不會錯過任何一門有利可圖的生意。所以他就養成了隨時隨地都注意觀察四周的習慣, 不管是人還是景,亦或者是其他。
所以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這個丫鬟是自己和娘子提起話本內容的時候進來的,剛進來的時候表情如常,但慢慢就額頭冒汗,臉色發白。
已經成親了的他,是知道有些女子小日子的時候會疼得冷汗直流的, 他家娘子以前便是如此, 所以他當時也不在意,還特地移開了目光。
但現在想想,他當時說什麼來著?
貌似是……
‘……家裡的一個奶嬤嬤就趁機把王員外的兒子跟自己的孫子調換了……”
就是這一句!
想到這裡,唐員外頓時臉色大變。
因為他同時記起了眼前這個丫鬟的娘家嫂子,正好是兒子的兩個奶娘之一, 而且當初娘子臨盆,自己也同樣不在府內!
唐員外心中劇震,當即就是一聲大喝,“你是不是換了我兒子?!”
“說!”
他的這一聲大喝,頓時就擊破了丫鬟的心房。
那丫鬟跪地求饒起來,“不是我換的,不是我啊老爺,您饒過奴婢吧。真的不是我換的少爺,也不是我扔的少爺啊。”
“他,他,他……”
丫鬟瞪大了眼睛,惶恐道:“我昨天回去,他人就不見了……”
晴天霹靂!
不僅是唐員外,就是已經明白過來的唐太太也是眼前一黑。
她這話的意思是說,他們不但把真的唐家少爺換走了,還,還把人扔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屋內騷亂起來。
“太太,太太您怎麼了?”
“快扶太太坐下!”
“老爺,老爺怎麼辦啊老爺?”
……
最後還是見多識廣的唐員外最先鎮定下來,短短的一瞬間,他就想到了許多。結合剛才發生的事,以及這個丫鬟透露出來的幾句話,他覺得怕是他們之前把人藏了起來,結果這次回去發現人不見了,於是這丫鬟才心虛。
又正巧他提起了‘換子’,丫鬟便下意識覺得他已經發現了,恐慌之下就露出了破綻,一被逼問便嚇得都抖露出來了。
想到這裡,唐員外咬了咬牙齒,惡狠狠地道:“你,你給我說清楚,統統都說清楚。要是有所隱瞞,我定讓你們一家都生不如死!”
為了讓她知無不言,他又特地補了一句,“彆想著隱瞞,要知道你們的事,都被高人寫在話本裡了。”
“寫得清清楚楚!”
原本還想要有所隱瞞的丫鬟,一聽到‘高人’、‘話本’等詞,頓時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這丫鬟姓黃,全家都是唐家簽了死契的下人。
五年前就和傅文鈺話本裡寫的一樣,唐員外外出做生意未歸,而懷孕九個月的唐太太則提前發動了。但與話本裡的王太太不同的是,唐太太生完兒子之後大出血。
當時整個唐府慌亂成一團。
而且最讓人為難的是,唐府沒有長輩,除了唐員外之外就數唐太太最大。就連最有能力的管家也隨唐員外外出做生意了,所以當時的唐府可謂是六神無主、愁雲慘淡。
至於剛出生的唐小少爺嘛,則交給了奶娘照顧。
因為唐太太是早產,所以當時隻有一位奶娘合適,正好是丫鬟的大嫂,黃家兒媳婦。她因為剛生完孩子沒有多久,就來唐家做了奶娘,心中對自己的兒子很是惦念。於是就趁著唐家沒人主事的機會,讓家人把自己的兒子送來了。
所有人都擔憂著唐太太的性命,沒去太關注小少爺屋裡的事,所以竟然讓她偷偷地養了半個月的親兒子。等半個月後得知消息的唐員外匆匆回來,那準備把親兒子送回家的黃家大兒媳婦看看唐家少爺,再看看自己的兒子,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兩個繈褓調換了過來!
多麼的匪夷所思,但居然發生了!
丫鬟斷斷續續地說:“當,當時,太太命懸一線,好幾個大夫都說太太不行了,府裡,府裡亂成一,一團,也沒人去看,看少爺。”
“大,大嫂她,她一時糊塗,她……”
丫鬟悄悄抬頭,看到無論是唐員外還是唐太太,亦或者周圍的丫鬟婆子們都是一副要吃人般的表情,嚇得連忙轉移的話題。
“後來,後來老爺回來了。”
“但老爺,但老爺回來得匆忙,當時看到的其實是我大嫂的兒子,大嫂說她當時抱著少爺在裡頭喂奶,出來後就看著老爺抱著她兒子,還說她養得好。後來老爺,就,就急著給太太找大夫了,所以,所以也沒,沒發現。”
唐太太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去扇了她一巴掌。
“你這個賤人!”
“我,我要讓你們一家,讓你們一家都不得好死!”
丫鬟嚇得大叫,“太太饒命,太太饒命啊!”
唐員外連忙追上去攔住了憤怒的唐太太,他當然不是憐惜丫鬟,而是覺得事情都還沒說完呢,可不能讓她出事。
他一邊吩咐人去拿下黃家所有的人,一邊讓那個驚恐得瑟瑟發抖的丫鬟繼續說下去。
為了打消她的顧慮,為了讓她知無不言,唐員外甚至咬牙承諾,“你繼續說,後來如何了。我,我真正的兒子在哪裡?”
“我的為人你也清楚,而且從祖上起,我們一家就常做善事,有恩必報。你告訴了我真相也算是有恩於唐家,隻要平安找回我親生兒子,我便讓太太放了你的身契,並且再給你一百兩銀子,送你到外地去。”
唐太太大驚,“老爺!”
得知自己的兒子被換走,如今還下落不明,唐太太心裡恨不得吃了這些膽大包天的下人,哪裡肯放了他們的身契,還要給一百兩?
唐員外使了個眼色,“孩子要緊!”
常年在外做生意的他,可太知道小人的無恥行徑了。
隻要能找回兒子,一百兩算什麼?
唐太太這才不說話了。
果然,剛剛嚇破了膽的丫鬟聽到身契和一百兩之後,臉色迅速紅潤了起來,又斷斷續續地道:“……我,我爹娘,我哥是後來,是後來才知道的。”
“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開始的時候我們很害怕,但後來見老爺和太太都沒發現,就,就,就繼續過日子了。”丫鬟支支吾吾,最後終於道:“結果昨天我回去,發現小少爺不見了!”
“我問大嫂,大嫂說扔掉了。”
“我,我很害怕,老爺,太太,我是無辜的啊……”
聽到這話,唐太太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癱軟在唐員外的懷裡,痛哭出聲,“他才五歲,我的孩子他才五歲啊,他們怎麼忍心,怎麼忍心扔了我的孩子啊……”
“老爺,你要把他找回來,找回來!”
唐員外緊緊地握住了唐太太的手,承諾道:“找,我馬上就派人去找,無論花多少錢,多少的心思,我都會把我們兒子找回來!”
……
唐家發生的事,過了幾天才被外人知曉。
原因還是因為唐員外大張旗鼓地綁了黃家人,包括那個在唐府養了五年的假少爺,一家四口一個不少地被押到了縣衙,唐員外更是親自擊鼓鳴冤。
胡知州登堂一看狀紙,頓時震驚了。
竟然真的發生了換子案。
和話本裡的一樣!
沒錯,胡知州看過柳州小報。
今年不過二十一歲的他,是四年前金榜題名的。因為性子跳脫、嫉惡如仇,所以家人不放心他待在京城,尋了個機會外放了。
三年期滿評了個上等,就來了柳州任知州。
柳州是個好地方,政通人和,沒什麼棘手的人物。而即便有些人心裡有小心思,但打聽到這位新任知州的背景之後,也安分守己了。所以來到柳州後半個月,胡知州就恢複了自己的愛好,就是街頭巷尾到處竄,聽人說八卦。
也因此,刊登了不少街頭趣聞的柳州小報,他早早就看過了。
眼下柳州小報上那篇《真假少爺》的話本,正寫到其中一個高潮情節,那就是張狗剩十三歲的時候,張父帶他進城。
這一次進城,發生了張父給王富貴磕頭這樣有違剛理倫常的事,也發生了王員外和張狗剩父子二人見麵不相識,讓人遺憾異常的事。
胡知州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剛剛感歎完呢,治下就真的發生了話本裡描述過的一模一樣的案子,而且這案子能被發現,跟那篇話本也有關係。
想到這裡,胡知州一拍驚堂木。
“此事原委如何,如實說來。”
堂下的唐員外表情沉痛。
他一改往日逢人便露三分笑的習慣,沙啞著嗓音道:“稟大人,草民狀告黃家五人,他們合謀換走了我的孩子……”
經過唐員外略帶哽咽的講述,不管是堂上的胡知州,還是看到有熱鬨看,進而圍觀過來的百姓們都知道了。
唐員外被人換了孩子!
而且兩個孩子還是出生沒有多久就被換了的,至今已過去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久到當年參與此事的黃家二老都因病過世了。
意識到這一點後,百姓們瞬間沸騰起來。紛紛詢問‘是誰換的?’‘怎麼換的?’‘竟然這麼久了都沒發現!’‘現在人換回來了嗎?’等等。
直到驚堂木拍了兩下,才漸漸安靜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
唐員外已經將事情查明了,於是便詳細地說了出來。
最開始是黃家大兒媳婦想念兒子,於是就趁著唐府人人憂心太太病情的時候讓家裡人把自己親兒子偷偷抱了進來。
因為唐太太比預料之中的更早生產,原定好的奶娘有一個還沒生,所以當時便隻有黃家大兒媳婦一個奶娘,這件事便讓她作成了。當然唐府的下人裡還是有人發現了的,但在唐太太病倒,黃家又給了好處,特彆是黃家大兒媳婦還是唐府唯一少爺的奶娘的情況下,對方便幫忙隱瞞了。
接下來便是唐員外歸來。
因為唐員外來看兒子的時候,隻看到了黃家的那個。他並不知道黃家人把孩子抱了進來,於是以為那個才是親兒子,還抱了抱,親了親,眼淚縱橫。因為看到孩子白白胖胖,還誇獎了黃家大兒媳婦。
而黃家大兒媳婦當時害怕自己偷喂自家孩子的事被發現,也不敢實話實說,事情就這樣陰差陽錯。
“你也沒發現?”胡知州沒忍住問道。
唐員外表情一苦,為難地解釋,“大人,草民見到那孩子的時候,他才小小的一團。再加上草民當時憂心娘子,也想不到家裡會出現另外一個孩子,那孩子還穿著我娘子給孩子準備的衣裳,睡著他的小床。”
“哪兒能認得出來呢?”
他當時在家裡看到孩子,當然以為他就是自己的親兒子了,哪裡能想到奶娘膽大包天,竟然偷偷把自己的兒子抱了進來,並且因為自己兒子尿濕了褲子,還偷換上了主家少爺的衣裳和繈褓呢?
胡知州想了想自家侄子侄女剛出生的時候,點點頭,“剛出生的孩子,是難以辨認。”
於是事情就繼續發展了下去。
原本唐家大兒媳婦再偷偷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回去,事情也就對付過去了。但最後她沒有抵擋住富貴生活的誘惑,趁著把自己孩子送出去的時候,竟然將兩個孩子調換了過來,送出去的是唐員外的親兒子!
而後麵黃家其他人知道真相後,不但沒有歸還,反而處處幫忙隱瞞,這一瞞便是整整五年時間。而且久而久之,因為一直沒人發現,他們甚至產生了一個陰暗的想法。
那就是如果真的唐少爺死了,那麼即便唐員外將來發現了真相,那也找不回自己的親兒子,沒準就將錯就錯,將假唐少爺認下了。
想法荒謬,但黃家人居然真的這麼以為!
黃家大兒媳婦還堅定地說:“太太生少爺的時候大出血,大夫說以後很難再有彆的孩子了,五年不能生,以後定也是不能生的。”
“隻要少爺沒了,我兒便是少爺!”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聽,但唐員外還是跳了起來怒喝:“放屁!”
胡知州:“……”
他沒有喝止唐員外,而是再次翻了一遍唐員外呈上來的狀紙,以及黃家人簽字畫押的其他紙張,仔細看了一下後發現,他們竟然還真是這麼以為的。
原因便是唐家祖上便有這樣的事,當然了那個是親兒子死了,所以就收養了下人的兒子為義子,最後把全部家產都傳給了義子。
胡知州悄悄地扶了一下額頭,百思不得其解。
這也太蠢了吧!
兒子意外死去收養義子繼承家業,跟明知兒子被人害死卻還把家產傳給仇人,那是兩件不同的事,黃家人的腦子裡難道都是豆腐渣?
圍觀的百姓們想法和胡知州的一樣。
他們議論紛紛。
“……這黃家人是不是傻?”
“他們都要害死人家唐員外的兒子了,竟然還想著人家發現之後,不但既往不咎,還將他們的兒子收為義子?”
“是挺傻的!”
雖然不管是胡知州還是圍觀的百姓們,都覺得這樣很傻,但難以理解的是,黃家人特彆是黃家大兒媳婦竟然真的是這麼以為的。
她覺得唐太太不能生了,自己兒子又自幼養在唐太太膝下,唐員外和唐太太都非常重視,還說孩子聰明伶俐,那將來孩子成為義子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當然了,將來事發之後,他們肯定不會承認是故意調換的,而是一口咬定是不小心、不知道等,以此來洗脫嫌疑。
唐員外沉下臉,“胡說八道!”
“諸位年長的鄉親們應該都知道,或者曾聽家裡人說過。先曾祖唐大善人的確收養過義子,但那是救命恩人的兒子。其父為護院,為救先曾祖父子而死,與這豈能一概而論?!”
“而且先曾祖也不是因為先祖是義子才傳以家業的,而是因為他勤勤懇懇,感激先曾祖的養育教導之恩,侍奉先曾祖終老。這才得了先曾祖和其他族人們的同意,繼承了唐家。”
“這件事每個唐家子孫都知道!”
一件被唐家子孫記在心上,關於感恩與孝順,好人有好報的故事,竟然被人誤解成這樣。唐員外被氣得險些吐血。
可黃家大兒媳婦不這麼認為,她一口咬定那也不是親兒子。既然大家都不是親兒子,還都是下人,那她的兒子也有機會。
唐員外被氣得不行。
胡知州也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沒忍住又看了那位始作俑者,也就是黃家大兒媳婦一眼。他覺得對方的態度實在是不同尋常。
黃家幾人被帶到公堂後這麼久了,就屬她最鎮定。
黃家女兒,也就是最初露餡的那名丫鬟。她的臉頰高高腫起,顯然是事發後被人狠狠打的。雙眼也布滿了紅血絲,眼神驚恐,一看她這樣就知道是經曆了許久的擔驚受怕,再施壓便要崩潰了。
至於黃家唯一的成年男子,也就是黃家大郎,他的表情也和親妹子差不多,顯然是知道自己要大禍臨頭了。
就黃家大兒媳婦不一樣,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怎麼就那麼自信呢?
如果傅文鈺在此,肯定會看出她這是典型的‘妄想症’。在這種人眼裡,世界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而是我希望的這樣。
形成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當年與兒子被迫分開而導致的產後抑鬱,或者是因為換子而產生的心裡壓力,亦或者是和兒子再次分開刺激到了她,所以導致了這位在唐員外看來‘謹言慎行、沉默寡言’的黃家大兒媳婦,在心理層麵上產生了非常嚴重的妄想。
平時還好,但涉及到兒子的事情上,就變了。
唐員外誇一句‘我兒子真乖’。
她就會在心裡想,‘那不是你兒子,那是我兒子,老爺你說得對,我兒子的確很乖’。
唐太太說一句‘我兒子真孝順’。
她也在心裡想,‘是啊,太太不能生了,我兒子養在太太身邊,不就是她兒子嗎?在彆人家也有這樣的,不能生的嫡母養了妾室的孩子,視若己出。’
至於她的兒子和唐家沒有血緣關係這件事,她也能用‘唐家的某位先祖,不也是義子,和唐家沒有血緣關係嗎,他行我兒子也行’等等話語來自我洗腦,久而久之就完全洗腦成功,相信她認為的就是真理。
然後她再向親近的人洗腦。
在現代,類似的例子還有‘主播回了我私信,她肯定喜歡我。’;‘那個女孩對我笑了兩次,她願意和我結婚’等等。
可惜古代人並不了解這些,所以胡知州想不明白,好幾次忍不住想要開口詢問。好在他還記得現在的自己不是走街串巷,哪兒有八卦就往哪兒湊的胡不奇,而是一州之長胡知州,所以忍耐了下來。
接下來,他又詢問了幾個疑點。
比如為什麼之前都好好的,但卻突然扔掉了唐員外的親兒子?
這話是黃家大郎答的,他戰戰兢兢地道:“前兩日,小的給老爺跑腿,路過一座茶樓的時候便進去歇了歇腳,點了碗茶水喝。”
“當時,台上的奉先生說起了一篇話本。”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他打了個寒顫,“那篇話本說,說的就是一個奶娘,換了主家的兒子!”
“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