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提摩西事業有成,過上了他從前夢寐以求的生活。
照片裡,夏威夷海岸的陽光把提摩西曬成十分均勻的烤肉顏色。
從前那個不苟言笑、憤世嫉俗的男孩,如今長成一個英俊瀟灑的成熟男士。
他摟著朋友的肩膀,對著鏡頭放聲大笑,滿滿的笑意從眼神一直過渡到嘴角,毫不避諱地對著鏡頭露出八顆牙齒。
太陽刺破雲層,將金色的光輝灑在他的臉上,仿佛驅儘了往昔的陰霾。
一時之間,西奧多竟然有些恍惚。
二十年的光陰改變了太多事情,主頁照片上的這個提摩西,變化大到他幾乎認不出。
在西奧多的記憶裡,提摩西是個冷淡寡言的男孩。
他很少露出笑容,更彆說笑得這麼肆無忌憚。
西奧多認識的那個提摩西,即使發笑,也多半是帶著譏嘲意味的諷笑,言語之間含鋒帶刺,不管做什麼都染著一股厭世的味道。
西奧多最開始認識提摩西的時候,頭一個星期,兩人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
第一次對話,是在西奧多被送到梅納宅邸的晚上。
夜裡熄了燈,西奧多轉過頭去,看見對麵單人床上的男孩眸中流轉的光彩猶如水麵粼粼波光,知道他也沒有睡著。
於是西奧多問他:“你想跑嗎?”
提摩西看了一眼他額頭上的傷口,冷冰冰地回答:“找死不要連累我。”
西奧多負氣翻了個身,拿後背衝著提摩西。
也正是在同一時間,他聽見提摩西在自己身後,發出一聲清晰的冷笑。
自那以後,兩個人足足三天沒有說話。
直到第四天的晚上,女仆按照慣例,給他們送來三明治和牛奶作為晚餐。
今天的蜂蜜顏色看起來格外粘稠,西奧多拿起來端詳了一下,正準備把它加進牛奶裡邊,手腕就被提摩西重重地打翻。
“你乾什麼!”西奧多把牛奶杯子一推,猛地站了起來。
“今天莊園裡有場晚宴,如果你跑下去助興,你就是他們的小點心。”
提摩西說了一句西奧多當時沒能聽懂,事後回過神來,才隱隱覺得後怕的話。
他繼而反問西奧多:“你想死嗎?”
第三次對話,發生在第七天的晚上。
當房門打開,西奧多被保鏢粗暴地扔進臥室地板上時,撲麵而來的濃厚血腥味,讓提摩西驚愕地猛然站起身來。
他快步走到西奧多麵前蹲下,嘗試著把西奧多扶到床上,卻不慎扯痛了西奧多骨裂的肋骨。
在西奧多痛苦的悶哼聲裡,提摩西茫然無措地停下動作,最後隻能打來清水,替西奧多擦乾淨他被血糊住的眼睛。
提摩西雙手發抖,蘸滿水的毛巾在西奧多臉上打著哆嗦。
“這才第七天。”他喃喃問道,“上帝啊,你才來了不到七天……你究竟做了什麼,惹得S.W這麼生氣?”
西奧多睜開腫脹的眼皮,吐掉嘴裡滲出的血水,露出一個快意而鋒利的笑容。
他像是一隻行至末路,終於嗅到秘密的小狼崽子,一口叼住仇敵的皮肉。即使是死,也不肯鬆開牙齒。
“我打了他。”
西奧多笑著呲起牙,尖尖的犬齒上還染著對方的血,就像是一個勝利的徽記。
這時候,他和提摩西還不算熟悉。
但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切,西奧多也找不到第二個分享對象了。
最重要的是,西奧多知道,如果這座莊園裡隻有兩個會為斯坦利挨揍感到高興的人,那就一定是他和提摩西。
“他想把我吊起來,我則趁他去拿繩子,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他又想把我的頭往牆上砸,但我專門防著這個呢,拚命往他脖子上掐……咳咳……”
西奧多邊咳邊笑,哪怕是臉上沾滿淒慘的血汙,也掩蓋不了他興高采烈的神情。
“然後……我就發現了斯坦利的秘密。”
原來斯坦利這個變態,他不僅會朝著弱者揮鞭,自己也會陶醉於彆人的暴力之下。
……簡而言之,斯坦利不光是個虐待狂。
他居然也是個受虐狂。他喜歡被被人施加暴力!*
西奧多:“!!!”
不可置信,大為震驚。
同一個人,竟然可以進化出兩種截然相反的變態方向,真是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好。
肋骨上尖銳的疼痛終於緩解了一些,變成潮水一般一波波席卷而來的刺痛。
西奧多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床上躺好。
扯過枕巾蓋住自己姹紫嫣紅的麵孔,西奧多在布料的遮掩之下,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還有,斯坦利答應教我武術了。”
斯坦利可能隻是想設置一個情境,在這個環境裡光明正大地暴揍西奧多。
但那無所謂。
斯坦利多半會把今天發生的意外狠狠報複回來。
未來一段時間裡,西奧多受傷隻會更重。
可這也沒關係。
將臉上的枕巾拉下來一點,西奧多艱難地撐開眼皮,露出自己毫不遮掩的、飽含攻擊欲的一雙眼睛。
“我看見他的練功房了,兵器架上有冷兵器長槍,也有匕首和刀子。”
房間裡,一時之間極為寂靜,隻能聽見兩個男孩緊繃的呼吸。
西奧多喃喃自語,像是在給自己鼓勁兒,也宛如正對著虛空之中某個冥冥的存在許誓。
“——隻要讓我抓住一次機會,我就殺了他。”
*
從那以後,提摩西和西奧多的關係,日漸密切起來。
他們是共同享有一個秘密的同謀,也是同樣身陷於這座莊園的受害者。
當兩雙同樣蔚藍如同海水的眼眸對視,他們從中彼此眼中,窺探到斯坦利死亡的倒影。
西奧多慢慢發現,自己有種十分奇妙的天賦。
……在違法犯罪,呸,他是說,在操縱人心、激發彆人的負麵情緒方麵,西奧多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
像斯坦利·W·梅納,或者管家弗雷德這種意誌堅強的人,西奧多無法短時間內從他們身上找到缺口。
但梅納莊園裡那些普通的女仆或者保鏢,西奧多總是能輕易窺破他們的防線。
西奧多隻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就能挑撥他們,或者收買他們,自己借機從中漁利。
賄賂了幾件從斯坦利手中得到的飾品以後,西奧多成功地收買了每天給自己送飯的女仆。
他已經觀察很久了,這名女仆和保鏢隊長有些眉來眼去的關係。
自己可以通過她,搞到莊園保鏢的輪值表。
也是從這個女仆口中,西奧多得知,斯坦利的家庭醫生與莊園裡的另一名女仆,有著不道德的婚外情消息。
他用這條消息威脅醫生,從對方手裡搞到了自己需要的處方藥。
“……所以現在,隻要你在晚上睡覺之前,把這副藥下在斯坦利水杯裡就行了。”
臥室裡,西奧多和提摩西隔著一張桌子,麵對麵坐著。
西奧多用袖子遮掩著藥盒,手指摁著那副被錫紙包裝的藥物,輕輕地推給提摩西。
“先磨成藥粉,再加在咖啡裡。我試過了,黑咖足夠掩飾住藥片的味道。”
說到這裡,西奧多解開自己纏著手腕的繃帶,露出裡麵裹著的一片美工刀。
“等他昏睡過去,我就進屋殺了他。如果你半路上被弗雷德攔住,一旦被問起來,就說‘他今晚興致很高,還想見見西奧多。’。”
西奧多有點緊張地舔了一下嘴唇:
“斯坦利死後,我們就連夜逃跑。負責看守莊園西麵的彼得今天缺崗,他去賭場了。這個傻瓜,還自以為沒人知道呢。”
提摩西震驚地看向西奧多,表情如同聽見天書。
他確實難以想象,西奧多究竟是怎麼在短時間內,計劃好這樣一份詳儘、具體、甚至提供了所需道具的行動指南。
“你才來了三個月,居然能做到這麼多?”
西奧多的目光在提摩西的肩膀上停駐了一會兒,又黯然地移開了眼睛。
他知道,在衣服的遮掩之下,提摩西身上打了一層厚厚的繃帶。
過去的三個月裡,提摩西以身飼虎,吸引走斯坦利的注意,給西奧多留下活動空間。
他已經替西奧多承擔了太多。
“三個月很長嗎?我隻恨自己用了太多時間。”
提摩西用一種煥新的眼光看待西奧多,輕輕搖頭,喃喃自語道:“我真不敢相信,咱倆究竟誰是那個沉睡了十五年的人。”
“那肯定是我……等等,你知道我睡了十五年的事?”
西奧多驚愕地張大了眼睛。
提摩西看著他,唇角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苦笑。
“我其實早就知道你,西奧多,你我是被同一家孤兒院送來的祭品。你從前沉睡的那些日子裡,我和其他孩子們,經常扒著門縫偷看你。”
西奧多驚訝地抬起眼睛。
他沒想到,提摩西竟然知道關於自己從前的事。
西奧多下意識渴望地朝提摩西的方向傾身,希望他能多說兩句。
但又顧忌著現在時間不對,自己想了想,主動把話咽了回去。
所以最後,西奧多隻是隨口開了個玩笑。
“可能我父母中的某一位,是個名震一方的犯罪分子,這才遺留給我這身非凡的天賦吧。”
*
再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西奧多不管怎麼集中精力,也回想不起來。
這部分記憶,模糊得像是一塊被擦花的黑板,隻有拚命把眼睛貼到上麵,才能勉強窺得起一點零碎的片段。
印象中,計劃似乎在某一步出了錯,他們的打算被當場揭破。
西奧多還記得那種渾身血液都冰冷下來的絕望感。
但隨後出現的意外插曲,讓原本走入死胡同的事態出現了轉機。
斯坦利確實死了,他死得拚不起一具全屍。
對於這點,西奧多可以肯定。
因為他穿越時隨身攜帶的唯一紀念品,就是那家夥的一隻耳朵。
***
關於斯坦利的記憶,截至到這裡為止。
等西奧多再睜開眼睛,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無比陌生。
警察把他帶上警車,又詢問他的來曆。
西奧多一開始還很淡定,以為是自己的計劃不慎泄漏後,有人選擇了報警。
但當他看向車窗之外,隨著窗外風景的流逝,西奧多的狐疑之情也越來越重。
剛剛路過的那個廣場,日曆標牌是不是寫錯了?
還有,哥譚究竟是什麼地方?
從警方那裡獲得了上述兩個問題的答案,西奧多猶然不敢置信。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二十年以後。
……這代表什麼?
首先,斯坦利死得骨頭都爛了。
隻要西奧多咬死不認,沒人能夠為了二十年前的案件逮捕他。
畢竟,有誰能想到呢:如今才十五歲的西奧多,竟然是二十年前的案件當事人?
其次,剛才他醒來的那個地點,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地讓西奧多感覺到一絲詭異的親切。
後來西奧多才知道,那地方叫做阿卡姆病院,是哥譚著名的恐怖故事景點之一。
在哥譚,你能想象到的最惡毒的詛咒,就是“祝你下阿卡姆”。
西奧多:“……”
儘管此地被全美譽為最黑暗的城市,但西奧多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感覺居然不錯。
西奧多超喜歡在哥譚。這裡各個都是人才,說話不好聽還可以直接打死,來這裡就像回家一樣。
反正跟梅納莊園相比起來,哪裡都更像家。
*
回憶隻花了短短一瞬,眨眼之間,西奧多就回過神來,對著手機頁麵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關掉了提摩西的推特頁麵。
就像是麵對前麵幾百個提摩西的推特時一樣,西奧多並未點下代表“關注”的按鈕。
西奧多不會去打擾提摩西。
他也很篤定,假如此刻兩人易地而處,提摩西發現西奧多擁有了正常的生活後,想必也不會來打擾他。
這是一種不用言諸於口,但雙方都心知肚明的小默契。
西奧多和提摩西之間,相隔的並非二十年光陰那麼簡單。
這兩個在人生中隻認識了三個月的男孩,曾短暫地為了同一個目標,不惜壓上自己地去拚儘全力。
他們共同享有一段不願對旁人提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