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斯坦利, 西奧多的唇角就忍不住掛起一絲諷刺的冷笑。
如此明顯的神態變化，自然無法逃脫蝙蝠俠的眼睛。
“我的前任養父？那是個人渣，沒什麼好說的。”
西奧多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語氣說話, 眼神中閃爍著驚心動魄的殺意。
“不過, 在稱呼習慣方麵，他倒是跟韋恩先生正相反——他不允許我們直呼他的名字。”
在日常生活中，斯坦利是個挺龜毛的人，對周圍的人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要求。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就是他不喜歡、甚至是非常厭惡彆人叫他的名字——“斯坦利”。
所以，每次安排會見之前，管家弗雷德會預先提醒客人：
您可以稱呼梅納先生為“S.W”, 但請不要直接叫他的名字“斯坦利”。如果您在中途不慎叫錯，那麼梅納先生接下來對你施加的一切, 都是你應得的。
對於這條準則，提摩西一直謹慎地遵守著。
哪怕是在私下裡跟西奧多對話，提摩西也會習慣性地用“S.W”來代指斯坦利。
可西奧多不一樣。
斯坦利所禁止的, 他偏要去做。
他不會傻到當著斯坦利的麵觸犯這條禁忌。
但除了在斯坦利麵前外, 無論是跟提摩西說話的時候, 還是在西奧多自己心裡，他都會反複直呼斯坦利的名字——正如他如今對韋恩的態度。
使用對方不喜歡的名字作為代稱。
這是在逆境之中, 屬於西奧多的一點小小的軟性反抗。
它的力量看起來如此微薄，卻足以旗幟鮮明地表達西奧多的態度。
——麵對暴力和威脅，西奧多可以一時間低下頭顱。
——但沒人能讓他永遠屈服。
身為沉默的聆聽者，蝙蝠俠正在無聲地梳理著新的情報。
以蝙蝠俠的身份來見侏隼鳥, 是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如果不是西奧多自己開口，他們不知道還要調查多久，才能發現西奧多從前有過被領養的經曆。
在進入格林孤兒院之前, 西奧多的記錄是一片神秘的空白。
蝙蝠俠曾觀察過西奧多的行為舉止。
這個男孩身上表現出來的信息，是割裂而矛盾的。
西奧多的防備心遠超同齡人，說明他有過一段非常複雜的人際經曆。
但在西奧多又明顯缺乏某些常識，並且不擅長處理多線程信息。
這意味著，他曾長時間處於某個刻板單一的環境裡，大腦缺乏相關經驗。
西奧多的情感表達能力相對滯澀，應該是童年時期缺乏相對的社會化訓練。
可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同理心，又比常人更加突出。
在幫助同學提姆舉報富豪養父這件事上，西奧多呈現出的道德感和行動力，起碼擊敗了百分之八十的哥譚市民。
這些截然相反的信息，就像西奧多本人一樣，共同構成了一個複雜的謎團。
而現在，謎團自己向他打開，露出隱藏在冰山下的一角。
西奧多有些出神，明顯陷入過去的回憶之中，蝙蝠俠抓緊機會，繼續拋出下一個問題。
他有過太多次從彆人口中套話，甚至騙出口供的經曆。
因此蝙蝠俠知道，這種時候不能直接問“你從前的養父是叫什麼”這種會打草驚蛇的問題。
蝙蝠俠隻是旁敲側擊。
“布魯斯·韋恩，他讓你感覺跟前任養父相似？”
“哈——相似？”
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西奧多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你說他們相似？他們明明是……你還不如說是……”
還不如說他倆是從同一個模子裡摁出來的！
就算有人告訴他，布魯斯·韋恩與斯坦利·W·梅納，他們其實是一對年齡差高達二十歲的雙胞胎兄弟，西奧多也會相信的！
蝙蝠俠若有所思。
孤兒院裡，第一次見到布魯斯的時候，西奧多表現出了遠遠超乎常理的、無比激烈攻擊性。
現在看來，惡感並非憑空而來，它事發有因。
家世、容貌、身份、氣質、或者是處事風格。
布魯斯的身上，存在一些他自己沒能注意到的東西。正是它誘發了西奧多的應激反應。
蝙蝠俠繼續重複西奧多使用過的言辭。
“不如說是……？”
“他們不如說是……等等，你套我話，是不是？！”
一提到斯坦利和布魯斯的相似之處，西奧多猛地坐直身體。
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說得太多。
神情嚴肅地看向蝙蝠俠，西奧多懸崖勒馬，及時選擇閉嘴刹車。
他不能透露斯坦利的信息。
這不是為了替斯坦利那個變態保守秘密，而是為了掩護自己穿越時空的事情不要暴露。
在哥譚暫居的這幾個月，西奧多博覽了哥譚兒女的種種奇誌。
他毫不懷疑，一旦有人發現自己從二十年前穿越過來，當天晚上，來者不善的訪客就會打碎自己的窗戶，連夜把他綁上實驗台切片。
麵對西奧多明顯警惕起來的反應，蝙蝠俠狀若無事地轉過了頭。
有些時候，一個人不說時透露出的信息，甚至可能比他說的時候還多。
西奧多主動提起他的前任養父，說明他自信於這段關係的隱秘性，不覺得對方會被輕易發現。
而在即將透露前任養父的個人信息時，西奧多又猛然醒轉。
這代表著，前任養父至少有一個、甚至多個極其具有個人特色的標誌。
而在此前，蝙蝠俠已經從西奧多的反應裡證實，這位前任養父，在某些方麵與布魯斯·韋恩有相似之處。
很好。蝙蝠俠想道。
已經可以確定接下來的調查方向，以及大致的調查範圍了。
“……”
西奧多有點慍怒，他在生自己的氣。
蝙蝠俠固然在有意收集情報，但一開始提起斯坦利的人是西奧多自己。
他居然沒能管住嘴！
從前在斯坦利莊園裡的謹慎呢？
才在哥譚過上幾天輕鬆愉快的日子啊，他那些賴以存身的技能，全都活沒了！
西奧多抿緊嘴唇，一聲不吭地縮進蝙蝠車的椅背裡，略有些焦慮地咬起自己的指甲。
如果隻是被蝙蝠俠聽去，那也就算了。
但這些消息不能被韋恩知道。
倘若韋恩發現了西奧多的弱點，他就會知道用什麼手段教訓西奧多最有效。
西奧多又忍不住看了蝙蝠俠一眼。
雖說剛才一起聚眾講過韋恩的壞話，但萬一呢？
萬一韋恩不當人，要求蝙蝠俠每天上交不少於三千字的工作日誌呢？
誰知道蝙蝠俠會不會為了湊夠工作報告的字數，把這段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對話寫在裡麵？
打工人的周報總結，就像是大學生的畢業論文。
為了字數達標，他們什麼都敢往裡麵寫！
而且，據說現在的黑心老板，都會往員工的座位上安裝攝像頭，以此監視員工的工作效率。
韋恩那麼有富有，蝙蝠俠又那麼特殊，他會吝惜那點攝像頭錢嗎？
他不會！
蝙蝠車裡沒準不僅有攝像頭，而且還有竊聽器！
蝙蝠俠手裡可能有個信號屏蔽儀，用來保證他在想說老板壞話時，可以一吐胸臆。
但西奧多沒有啊！
有誰知道，剛才蝙蝠俠給沒給他開屏蔽？
想到這裡，西奧多的十指糾結地交纏在一起。
他（自以為）十分隱晦地問道：“蝙蝠俠先生，我知道韋恩先生非常器重您。”
“所以，他會時時刻刻地關注您的行為嗎？”
聽懂了西奧多暗示的蝙蝠俠：“……”
這個問題，他很難跟西奧多解釋。
該怎麼說呢。
布魯斯·韋恩確實會時時刻刻地關注著蝙蝠俠的行為，哪怕在蝙蝠俠入睡的時候。
他倆甚至睡一張床。
以及，蝙蝠俠出道這麼多年，給無數人安裝過竊聽器，也被不少厲害的家夥發現過竊聽器的蹤跡。
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懷疑著名草包哥譚寶貝，會反過來給蝙蝠俠安裝竊聽器！
西奧多真的需要一點偵探課程。
蝙蝠俠下定決心：等西奧多的心防再打開一點，他就安排。
蝙蝠俠睜著眼睛說瞎話：“沒有。”
當然沒有。
蝙蝠車裡的監控和錄音，是蝙蝠俠自己給自己安的。
和那個花花公子布魯斯·韋恩有什麼關係！
西奧多放心了，但沒有完全放心。
垂下矢車菊色的眼眸，西奧多思考片刻，主動朝蝙蝠俠露出真誠友善的微笑。
“我會替您保守今天晚上的談話的，蝙蝠俠先生。”
“我發誓，我絕不會告訴韋恩先生，您對他的那些不滿。”
蝙蝠俠是個成熟的打工人了，他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與其說這是個示好，倒不如說是個交換。
西奧多這是在提醒蝙蝠俠：彆透露我的秘密，我也拿著你的把柄呢！
蝙蝠俠莊嚴地點頭：“今晚發生的對話，我不會向韋恩轉述。”
——根本沒必要轉述。
——布魯斯·韋恩全都當麵聽見了，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落下。
西奧多端詳著蝙蝠俠露出的下巴，仿佛是想從他帶著尖尖耳朵的頭罩下麵，看透蝙蝠俠的表情，以確認這句話裡的可信度。
片刻以後，大約是蝙蝠俠的態度通過了西奧多的檢定。
男孩長長地鬆了口氣，上身後仰，把自己攤平在身後的椅背上。
“我相信你，蝙蝠俠先生。”西奧多的姿勢全然鬆弛下來，“上一次，您確實沒把我晚上出去玩的事透露給韋恩先生。”
蝙蝠俠：“……”
蝙蝠俠是哥譚無人能夠匹敵的黑夜，蝙蝠俠無所不能。
所以蝙蝠俠可以做到良心不痛。
麵罩之下，布魯斯淡定地點了點頭，像是在附和這句話：是的，蝙蝠俠沒有透露給我。他什麼都沒說。
***
注意到窗外飛快倒退的夜景，西奧多的心情逐漸凝重。
蝙蝠俠，他正在往韋恩莊園的方向駕駛。
西奧多試探地問了一句：“您這是要……把我送回韋恩先生的莊園嗎？”
蝙蝠俠搖了搖頭。
還不等西奧多放鬆下來，蝙蝠俠就補充道：“再過一會兒，不是現在。”
街頭的亂子還沒有完全結束。
在企鵝人和黑麵具都被送進阿卡姆衣裳，那些流蕩在街頭的黑邦分子們，開始了他們最後的狂歡。
蝙蝠俠當然不會坐視騷亂發生。
對於這些沒有精神病證明護身家夥，蝙蝠俠會狠狠打歪他們的臉，再把他們綁成一串，扔到GCPD的門口。
換而言之，今天晚上，他得帶著他的新養子工作了。
聽到蝙蝠俠的答案，西奧多表麵上沒有提出質疑，牙齒卻輕輕咬住自己的口腔。
既然蝙蝠俠對韋恩闊佬的觀感也不怎麼樣，自己要向他求助嗎？
和他說說提姆的遭遇，再講講自己觀察到的所有。
他能否請求蝙蝠俠救出提姆，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他們離開哥譚？
念頭一旦產生，就令西奧多升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
有好幾次，相關的措辭已經頂到了西奧多的舌尖。
“蝙蝠俠先生，我……”
如黑夜般沉默的哥譚義警朝他轉過頭，凱夫拉頭盔上的兩塊白色的眼斑微微收縮，仿佛正投來專注的目光。
“……沒什麼。”西奧多勉強笑了一下，“我隻想問問，我們接下來要乾什麼？
用儘了所有的自製力，西奧多把即脫口而出的求助，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行，現在還不能保證蝙蝠俠會站在自己這邊。
西奧多知道，自己隻有一次向蝙蝠俠請求的機會。
假如這次請求沒有得到應承，自己接下來的行動，隻會更受限製。
這個男人了解夜晚的哥譚，就像熟悉自家起夜時的衛生間。
已經連續三次，西奧多都被蝙蝠俠找到。他甚至懷疑，自己下次再跑，得到的結果也是一樣。
沒有萬不得已的把握，西奧多不能壓上自己的全部身家。
就像是世上的大部分打工人，在找到下一份飯碗之前，很少有人能狠下心來指著鼻子痛罵老板。
再等一等。
西奧多無聲地告誡自己：和上次一樣，要耐下心來。
未來一段時間裡，他要努力拉近和蝙蝠俠的關係。
直到蝙蝠俠的天平徹底傾向自己這邊。
***
但這也不妨礙西奧多組織起今晚第二次逃跑行動，對不對？
在蝙蝠俠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可能很困難。
但當你擁有一輛蝙蝠車時，情況就又不一樣了。
趁著蝙蝠俠下車，去拳拳到肉地收拾那些膽大包天的黑邦分子之際，西奧多快速翻過主副駕之間的操縱杆。
看過兩次蝙蝠俠怎麼開車以後，西奧多覺得，他上他也行。
男孩挺直身體，適應了一下蝙蝠車的視野。
他深情地撫摸了一下顆粒感十足的方向盤，臉上不自覺出現了陶醉的表情，然後猛地踏動了蝙蝠車的油門！
啊，偉大的哥譚，連蝙蝠車都可以共享！
這怎麼不算是一種哥譚特色自助呢？
蝙蝠車的車燈被西奧多撥開，如同沉寂在遠古的巨獸猛然睜開雙眼。
車燈射出一對雪亮如晝的目光，照亮了小巷裡橫七豎八、哀哀□□的滿地壯漢，以及一手一個，正在同時把兩個人往牆上砸的蝙蝠俠。
燈光的照耀下，蝙蝠俠驟然回頭，正對上西奧多隔著車窗露出的微笑。
非常歡樂，也非常作死地，西奧多衝蝙蝠俠做出了一個揮手的姿勢。
——你的蝙蝠車很fine，現在它屬於mine。
——拜拜了您，蝙蝠俠，他這就驅車前往大都會！
方向盤一個猛打，西奧多操縱著蝙蝠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
BANG！
車頭和牆身撞擊出一串劇烈的摩擦聲響，但這無所謂。
因為蝙蝠車頭上設置了機關，會在保護車身的同時，彈開一切眼前的物體，以防犯罪分子們被蝙蝠俠不小心創死。
氣勢洶洶地狂按喇叭，西奧多以耀武揚威之勢，把油門一踩到底。
他忙中偷閒地想道：不知道蝙蝠車頭有沒有撞掉漆？
——掉漆了也沒事，反正修車是從韋恩闊佬的腰包裡掏錢。
此時的西奧多還不知道，他立下了一個前無古人的壯舉。
就連蝙蝠俠的羅賓們，都能沒做到過。
哪怕最成功的羅賓，也隻是偷偷試著開過蝙蝠車。
而西奧多，他在還沒有成為羅賓的時候，就當著蝙蝠俠的麵，把他的愛車給開走了！！！
望著一騎絕塵而去的蝙蝠車，蝙蝠俠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
他的養子們，終於從最初的隻是卸走蝙蝠車四個輪子，進化到直接撬走他整輛車。
而他也從一開始的驚訝新奇，過渡到現在的不起波瀾的心平氣和。
可能，這就是中年男人的成熟吧。
在他的手掌底下，一米八幾的壯漢被卡住脖子，臉龐漲紅，仍然不忘艱難地發出嘲諷：
“你的車，跑了。蝙蝠，快飛上去追啊。”
蝙蝠俠回身，一拳猛地搗在對方臉上。
壯漢一聲不吭地暈了過去，沒能聽到蝙蝠俠的回答。
“不用操心，它會自己回來。”
直到蝙蝠俠把滿地的黑邦成員都綁住手腳，同一時間，蝙蝠車也載著西奧多，一路倒退回原位。
隔著車窗玻璃，西奧多的表情極度肖似一隻驚恐的河豚。
剛才蝙蝠車自動停止駕駛，西奧多還以為哪個零件出了問題。
但不管他接下來怎麼狂踹油門、擰動方向盤，蝙蝠車都堅決地倒著往後開。
而且車門也鎖了，西奧多想半路跳車都不行！
西奧多：“……”
怪不得蝙蝠俠放心把自己一個人留在車裡。
他手上肯定有能遠程操作蝙蝠車的控製器！
車窗自動落下，蝙蝠俠站在車窗前。
那副漆黑的勾勒出精壯腹肌的裝甲，看起來就像一堵結實的鐵牆。
“你不能開走我的車。”蝙蝠俠說。
西奧多的餘光越過蝙蝠俠的身影，看清了滿地找牙的黑邦分子，以及滿地的牙。
他瞪大眼睛，大口喘氣，下意識往座椅裡麵縮。
“對不起，我錯了！”
還不等西奧多給自己的行為編好一個合適的理由，蝙蝠俠就補全了自己的下半句話。
“——你還沒到能考駕駛證的年紀，孩子。”蝙蝠俠冷酷無情地指出，“而且你沒係安全帶。”
這個急轉彎太過出乎意料，西奧多嘎地岔了氣。
西奧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