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漂亮的矢車菊藍眼睛,往日神采奕奕,像是盛開的兩朵寶石花。而如今,卻黯淡得像是失去生氣和光澤的玻璃球。
西奧多點頭,任由粗糙的地板摩擦著自己的麵龐。
“好的,先生。”他乖乖地回答。
就像一個匹配不上版本,隻會捕捉關鍵字的智障AI機器人。
西奧多喃喃道:“我會去蝙蝠洞,請不要對我用恐懼毒氣,請不要傷害我——please,please,please……”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西奧多的驕傲和倔強,大家有目共睹。
但這一刻,他竟然一連說了三個“求求你”
。
“……”
一時之間,機艙裡的氣氛壓抑低落得驚人,宛如被調製好的非牛頓流體,隻要稍微有些動作,就會激起生硬痛苦的反彈。
窒息感緩緩攀升上提姆的喉嚨,令他不自覺地做出吞咽的動作。
羅賓鳥和蝙蝠俠在半空中對上視線。
哪怕有著頭盔隔離,世界第一偵探和他的助手,也同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讓我來。”提姆低聲說道,“我來看著他,B。”
提姆嘗試著接手西奧多。
蝙蝠俠徹底鬆開了對侏隼鳥的鉗製,隻留下手腕上反束的一副磁力手銬。
後退兩步,西奧多並未趁機暴起。
男孩在剛才的對抗中已經脫力。此刻,他用額頭抵著地板,頭發汗濕一片,像是一隻在暴風雨中淋透了羽毛,筋疲力竭的小鳥。
等男人充滿壓迫感的高大身影完全退至西奧多視線之外,少了眼前的刺激,西奧多一下子像個斷電的機器人,一瞬間就被拉扯進腦內更深的另一重幻境之中。
“……”
提姆把西奧多半扶半抱地攙到座椅上,侏隼鳥半仰著頭,軟軟地靠在提姆身上。豆大的汗水不時從額頭滑下。
他似乎已經完全被腦內的幻想包圍,在恐懼毒氣營造的幻象中四麵楚歌。
西奧多的身體偶爾抽搐僵直一下,神經末梢產生不自然的彈動。整個人像是夢遊一般,被隔離在現實之外。
“西奧多?”
提姆輕輕地叫道。
直到羅賓把他擺出一個更輕鬆的姿勢,他讓西奧多躺在座椅上,腦袋枕著自己的腿,侏隼鳥的眼睛才遲鈍地轉動了一下,像是猛然醒過神來似的。
“……提摩西?”西奧多小聲叫道。
“是我。”
“斯坦利……”西奧多輕聲念著這個名字。
他的音節有點含糊,就像是在顧忌著什麼似的。
“斯坦利,他走了嗎?”
“他死了。”提姆惡狠狠地說。
“……是嗎?”西奧多微弱地笑了一下。
他的聲音仍然小小的,隻用氣聲發音,像是一隻藏在地板下麵啃奶酪渣的倉鼠。
西奧多喃喃自語,好像求救,也仿佛是對自己目前的情況感到恍惚。
“提摩西,我為什麼被綁著?”
提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嘴角不知道什麼時候開裂,刺痛感密密麻麻地紮著神經。
“我替你……”
提姆想說解開。
這一刻,行為手冊的準則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儘管隻是一個短暫的停頓,但這片刻的空白,依然被西奧多敏銳地捕捉到。
“你沒有鑰匙,是不是,提摩西?”
西奧多有點茫然地睜著眼睛,他眼前時不時地出現一大片重影,有時候,甚至讓他錯以為自己處在行駛的飛機上。
但梅納莊園裡,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自由?
“……提摩西,你為什麼在發抖?”
西奧多唇齒間湧上一股淡淡的鐵鏽味,他頭頂傳來提摩西滯澀的呼吸聲。
有一刻,西奧多覺得,自己好像碰觸到了提摩西近乎凝固的哀傷。
活動了一下背後被銬緊的雙手,聽著提摩西悲傷的呼吸,西奧多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次,他要你來對我動手,是嗎?”
腦袋底下,提摩西的身體好像僵住了。
西奧多愈發肯定這個猜測:“這樣嗎?沒關係,彆怕,彆怕,彆怕……”
他把同一句話喃喃地重複了好幾遍,仿佛是要安慰記憶中怯懦的提摩西,又像是在反複地催眠自己。
“你知道的,我的傷一向好得很快……你來動手總比他好得多啦。他有指定你用什麼工具嗎?沒有的話就用棍子吧……你沒打過人,這個簡單,隻要避開腦袋就可以了。彆害怕,提摩西……”
提姆叩住牙關,緊緊地抱住了西奧多。
一時之間,他竟然不能確定,究竟是西奧多身上的顫抖傳遞到了自己身上,還是自己把顫抖傳染給了對方。
羅賓鳥彎下腰,用額頭緊緊貼著西奧多的額頭,像一卷毯子一樣把侏隼鳥裹在懷裡。
他輕聲安慰道:“噓,沒關係了,提摩西已經安全了……我是提姆。”
“他安全了,我是提姆。”
……提姆?
西奧多仰著臉,半睜半闔的眼眸中閃過明顯的困惑,似乎有點被這段對話搞糊塗了。
恍惚之間,一股清新的柑橘氣息像是流動的絲綢,縈繞在西奧多的周身,卻又被記憶中地下室潮濕的黴味和水汽驅散。
西奧多下意識地朝提姆靠近,貼住他身上的溫度。
他的表情不像是拉扯著救命稻草,反倒更類似於慌不擇路的羔羊,正試圖和同類取暖。
“你想吃橘子嗎,提摩西?”
西奧多自問自答道:“我有點想吃橘子。”
“彆害怕,提摩西,我不會死在今天。”西奧多活動了一下背後的手掌,磁力手銬碰撞出細小的碎響,“我會活到結束的,還會順便偷個橘子回來。”
蝙蝠翼終於掠過水麵,駛入島嶼的蝙蝠洞入口。
這段回家的路,羅賓從未覺得它如此漫長。
提姆扶著西奧多往下走。
西奧多深一腳淺一腳,表現得跌跌撞撞。恐懼毒氣入侵了他的神經,導致肢體末梢出現植物神經紊亂的現象。
感官反應進大腦裡時,像是已經在萬花筒裡轉了一圈,西奧多身上冷熱交替,觸感更是混亂無常。
蝙蝠俠解下披風蓋在西奧多身上,侏隼鳥定定地站住腳步,愣了一下,像是才注意到身後的存在似的。
他看起來不再寒冷,但嘴角卻厭惡似的擰緊,唇瓣抿得發白。
蝙蝠俠大步流星地踏入蝙蝠洞,第一時間把舒緩劑和恐懼毒氣的樣本送入分析皿裡。
而羅賓扶著西奧多,站在蝙蝠洞中間,表情難得有些猶豫。
按照治療程序,他應該把恐懼毒氣的受害者在醫療床上固定,視情況給對方推一針鎮定劑。
過去,無論中招的人是蝙蝠俠還是羅賓,蝙蝠家一向都這麼辦。
他們不能放任一個中了恐懼毒氣的義警在蝙蝠洞裡自由活動,特彆當這個義警還有氪星人血統時。
畢竟,恐懼是最原始的驅動力,足以產生強大的破壞力。
但提姆看著眼前配有束縛帶的醫療床,肌肉繃緊,竟然連把西奧多推上去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如果中了恐懼毒氣的人是他,提姆不介意躺上這張醫療床。
不管是他還是蝙蝠俠,沒有人的恐懼記憶和束縛相關。
但西奧多不一樣。
對他而言,捆綁這件事,可能本身就是構成恐懼的重要元素。
蝙蝠俠飛快地敲打鍵盤,同時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他沉聲提醒:“按照規範行動,羅賓。”
提姆嘗試著做最後的努力:“但我們已經打開了紅太陽燈……”
蝙蝠俠搖頭,語氣不容反駁:“在情況緩解之前,對侏隼鳥進行行為限製,是必要手段。”
停頓片刻,蝙蝠俠補充道:“把他捆上醫療床,才能給他注射鎮靜劑和解毒劑。”
憑借之前所有的相處,蝙蝠俠可以斷定:對於當前狀態的西奧多,無論是口服藥物,還是藥物注射,都會激起他強烈的反應。
必須先把他製住,才能注射針劑。
羅賓的身影有一瞬間繃緊,聲音帶著雨前掠過低空的飛鳥般的沉悶。
“……我明白了,B。”
不會傷人的束縛軟帶依次纏上關節,這期間,西奧多一直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快要進行到最後一步,他才像是驟然從噩夢中驚醒。
西奧多隔空和沒有摘下頭盔的蝙蝠俠遙遙對視。
不知道他從黑暗騎士高大的身影中窺得了怎樣的舊日陰影,哪怕相隔數步之遠,蝙蝠俠也能清晰地聽見他牙齒打戰的聲音。
西奧多道歉,近乎條件反射性的。
他的聲音又輕又軟,是那種……帶著那種獻媚意味的聲音。
“對不起,是我不夠好嗎,是我沒能使您滿意嗎?”
“我會配合的,您放開我,喜歡什麼方式我都可以配合……”
“請彆綁著我,這樣不好,您想看我跪下嗎,我可以——”
“……”
作嘔的感覺像是浪潮一般上湧,一波波地拍擊著羅賓鳥的喉嚨。
假如斯坦利在他麵前,他會毫不猶豫地一拳搗爛那家夥的臉。
提姆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猛然轉身:“B,讓我來看著他,我們還是……”
就在這短短的一刹那間。
變故,驟然發生。
那張能夠捆住蝙蝠俠的醫療床,被西奧多拉扯得金屬變形,發出近乎骨節扭曲般的滲人聲響。
西奧多雙眼圓睜,眼角近乎眥裂。
他眼中那層偽裝的朦朧霧氣散去,矢車菊花朵般的眼眸,此刻噴吐出的卻是岩漿、刀鋒,與怒焰。
“——我可以咬斷你的**,F○CK你**的斯坦利!”
西奧多胸口劇烈起伏。
他像是被逼至懸崖上無路可走,誓要將牙齒陷入獵人的脖頸,與敵人共同墜入深淵猛獸;又好似神話中被斬去頭發,鐵鏈加身,將要懷抱神廟梁柱,與敵人同歸於儘前的大力士參孫。
西奧多咬緊牙關,以憤怒和戰鬥的姿態,麵對著最恐懼的記憶。
之前的求饒和乞請,更像是一層偽裝的麵具。
當時的恐懼是真的,屈服也是真的。
但在短暫的屈服以後,西奧多便要一躍而起——他總會躍起。
西奧多不會永遠蜷縮在苟且偷生的陰影之下,哪怕前方已是絕路,他也要以燃燒般的姿態,將胸腔中沸騰的鮮血化作酸水,噴湧在始作俑者的臉上。
他會戰鬥到底,戰鬥到死。
任何人,隻要見到西奧多此時的表情,就再不會對這點生出一絲一毫的懷疑。
即使是無數次地被擊倒,被折斷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西奧多的眼睛也會不屈不撓地……
不屈不撓地……
發出兩道高熱射線,差點把蝙蝠俠給擊中個對穿!
“!!!”
沒錯,用眼神瞪死彆人這種事,在西奧多這裡是有可操作性的!
就連滿蝙蝠洞的紅太陽光,都沒能壓製住西奧多新覺醒的能力。
如果不是蝙蝠俠反應奇快,當場從腰帶裡挑開裝著氪石的鉛層格子,西奧多可能要以搖頭掃視的方式,完成半分鐘內速刷1/3蝙蝠洞的壯舉。
提姆終於反應過來,再次按住西奧多的肩膀,為他纏上最後一道束縛帶。
即使沉淪在最深層的恐懼幻象裡,西奧多也不攻擊提姆。
大部分時間,他默認提姆的存在,像是默認客觀環境。而小部分時候,他把提姆認錯成過去的同伴。
提姆看向蝙蝠俠,想起西奧多剛才暴烈的反抗,餘悸猶存。
“B,你早知道會這樣?”
蝙蝠俠站得足夠遠,並不靠近西奧多。
但他即使轉開視線的時候,注意力也時時集中在西奧多身上。
蝙蝠俠:“我以對待超人的規格,給侏隼鳥做了備案。”
麵罩之下,黑暗騎士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西奧多。
“他是斯坦利的養子——但他也是個戰士。”
侏隼鳥,是小巧的猛禽啊。
***
根據舒緩劑的成分,以及這次新型恐懼毒氣的配方,電腦很快分析出了新型解藥。
第一支解藥打給西奧多。
半透明的淡藍色藥劑,內部包含鎮定劑成分。西奧多注射後就沉沉睡去,心電圖上監視著的超標心率,也逐漸趨於平穩。
解藥起效了。
西奧多在蝙蝠洞的醫療床上陷入夢鄉,便士一接手了他的照料工作。
第一批產出的其餘解藥,由蝙蝠俠和羅賓攜帶著,準備分發給中招的哥譚市民。
根據最新消息,紅頭罩和夜翼已經拿下了風箏人和稻草人。
但小醜還在外逃。
在所有罪犯之中,小醜無疑是危險性最高的一個,蝙蝠俠必須抓他回來。
***
當蝙蝠俠重歸哥譚,整座城市宛如廢棄的傳送履帶被人轉緊螺絲,在嘎吱嘎吱的鐵鏽聲中搖搖晃晃地恢複了運轉。
稻草人解除了對飛艇的控製,風箏人交出了其餘十七隻飛艇的圖紙。
無人蝙蝠機代替飛艇,從天幕潑灑下代表希望的藍色解藥。
蝙蝠成群結隊,在白日掠過哥譚的上空。
足夠的觀察樣本之下,一些原本難以注意到的變化,也被看得清晰。
蝙蝠俠還是沒有找到小醜,但他發現了一件事情。
一件……讓人感覺不妙的漏洞。
倉促配成的恐懼毒氣解藥,並不是完美無缺。
對於某些受體而言,它在第一階段上出現了問題。
在意識到此事的下一秒鐘,蝙蝠俠就撥通了便士一的通訊。
通訊響了很久,往日裡總會在第一時間響應義警們的呼喚,做好後勤工作的便士一,這一次竟然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蝙蝠翼原地調頭,準備返回蝙蝠洞之際,通訊終於被接通了。
“……便士一?”羅賓急促地叫了一聲,“你還好嗎?”
“我沒事,羅賓少爺。”
“但是很抱歉。”老人家的聲音聽起來還有點虛弱,“——侏隼鳥少爺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