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娘娘……”裴蓮乾枯的眼窩裡都是悔恨的淚水。
“不值。”她說, “我和娘娘,都不值。”
她喚了大皇子到床前。
“娘娘沒有孩子,他沒有娘, 你們兩個聯手,是為上策。”她虛弱地看著她,“娘娘,以後……他就是你的兒子。”
裴貴妃眼看著要不行了。
皇後最後送她一程,守在她身邊。
人死的時候,會先失去視覺,陷入黑暗。
這種時候,將死的人往往會呼喚最親近的人。
裴蓮雙目失焦, 陷入了黑暗中。
她抬起了手。
大皇子想要握住她的手, 給她安慰。
“夫君……”裴蓮臨死前喚的卻不是兒子, “趙郎……”
“你再看看我呀……”
“你說過,相親不相離……”
“再看我一眼呀……”
皇後站在床邊良久無言。
待皇帝下朝趕過來,裴貴妃已經寂靜。
皇後道:“她最後, 喊的是你。”
皇後一度以為,有了大皇子之後, 裴貴妃沒有像從前那樣愛皇帝了。
唯一能跟女人這種昏頭昏腦的愛對抗的,也就隻有對孩子的愛了。
她錯了。
那一天,裴貴妃死的那一天,她才明白——
裴蓮,至死愛著趙景文。
清晨,陽光透窗,春日明媚。
裴蓮在趙景文的懷中醒來。憶起昨夜種種,又羞澀,又甜蜜, 又幸福。
夫妻起身洗漱,婢女捧來新衣裳,趙景文接過來,揮退婢女,親自給她穿。
少時受的苦,如今都償回來。裴蓮感到發自心底的幸福。
幸好沒嫁赫連,實在無法想象與那個冷硬木訥之人如何同床共枕。
猶記得幼時流亡路上,雖困頓饑苦,但忠仆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你是劍南道大小姐。”
讓她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她劍南道大小姐,如何能將就赫連那樣的粗糙軍漢。
自然該配趙郎這般如玉似圭的郎君才是。
哪知道趙景文看著她,目光裡柔情似水,卻忽然垂下頭去。
裴蓮不解:“……夫君?”
趙景文抬頭看了她一眼,一撩下擺,單膝點地跪在了裴蓮麵前,懺悔:“娘子,我對不住你。”
裴蓮嚇了一跳,忙去扶他:“你在說什麼?”
趙景文把住她手臂,卻不起來,痛悔道:“我、我騙了你和嶽父。”
裴蓮凝目,問:“此話怎講?”
趙景文又垂頭:“我,其實我在鄧州,已有一房妻室。”
裴蓮卻籲了口氣:“原來是這個……”
趙景文抬起眼:“你……”
裴蓮大大方方道:“父親早猜到了,也與我說了。”
那又怎麼樣。
昔年大魏女帝的公主愛上了有婦之夫,女帝賜死了那男人的妻子,賜婚他與公主。照樣做了許多年的駙馬,琴瑟和鳴。
她裴蓮是劍南道大小姐。
若不是王賊奪篡,她現在就應該是蜀國公主才對。
如今北邊晉國的公主們,昔日不也都是節度使的女兒嗎,與她都是一樣的。
趙景文知道自己又賭對了。
他後來複盤當日的情形,意識到了當時自己反應雖然已經稱得上快,但到底還是猶豫遲疑了一息。
就不知道裴澤是不是能看得出來。
但他考慮之後,知道他與葉碎金的婚姻之事,遲早會揭開。
與其被彆人揭開,不如自己揭開。
果然,做對了。
他垂下頭:“我實愧疚,可又怕人生隻此一次機會,與你錯過。”
裴蓮最喜歡這種綿綿情話。她喜歡彆人把她看得很重要。
趙景文這些天,早已經摸透了這一點。
果然裴蓮覺得心口甜甜,她扶起趙景文:“夫君,起來再說話。”
夫妻倆握著手坐在床邊說話。
趙景文羞愧道:“蓮兒與嶽父,如此大度,我實羞愧。待會我就去跟嶽父請罪。”
裴蓮嗔道:“大喜日子,彆提這些事,等過些日子再說吧。我先悄悄與父親說一聲。”
趙景文握住她的手,問:“嶽父真的不生我的氣嗎?”
裴蓮道:“鄧州哪有什麼像樣人家。你那妻子,又是什麼出身?”
趙景文道:“她是鄧州葉氏女。便是如今掌了鄧州的那個葉氏。”
“原來是他家。”裴蓮也知道趙景文在鄧州是效忠於葉氏麾下,她問,“她家祖上何官何職,位列幾品?”
趙景文搖頭道:“她家終魏一朝,闔族未曾有人出仕。”
裴蓮底氣十足:“白衣之家,怎堪與夫君匹配。良禽擇木而棲,才是正理。”
“我家,我祖父、曾祖,皆是二品節度使,使持節。”
“我外祖家,世襲一品國公。”
“我母親,京城淑女。”
“郎君與我相遇,原是上天緣分。”裴蓮含笑,“郎君美玉一樣的人,上天怎忍讓你埋沒鄉間,你與我金風與玉露,原就該相逢。”
趙景文感動地握住她的手:“蓮兒,你雍容大度,實不愧為名門貴女。得妻如你,景文此生之幸。”
小夫妻去拜見了裴澤,裴澤見女兒麵如珠玉,往日病懨懨的氣息都少了幾分,眉間眼角儘是嫵媚溫柔,顯是琴瑟和鳴,良益於身。
裴澤點頭,十分滿意。
裴蓮悄悄把趙景文的坦白與裴澤說了。
裴澤淡淡道:“你知道就行了。叫他彆說到我跟前來,我隻作不知便是。”
裴蓮軟語道:“他實是對我們愧疚,一早就跟我坦白了,不敢欺瞞的。父親以後對他不要帶出顏色,免得他不安。”
裴澤看了她一眼,心情複雜。
新婚第二日,這個女兒就收起了往日的倔強、驕縱和幽怨,學會了溫言軟語。
為著她的夫君,她竟肯放下身段來求父親,而不是要挾、指責了。
少女從來不是驕縱無知,少女隻是知道他對她的愧疚,有仗勢。
裴澤道:“讓他把那邊處理好,以後留在這邊便是了。”
這些時日溝通得更多,女婿說他在鄧州因是外來戶,頗受排擠。帶人往外州追流寇這種事才派給他。
但河口卻是他相中的,故而據之。
鄧州人不識貨,埋沒人才。
裴蓮去跟趙景文說了。
趙景文卻低下頭。
裴蓮詫異。
趙景文抬頭道:“蓮兒,葉氏她……雖出身鄉間塢堡,但我與她也做了三年夫妻。我若就此拋棄她,這樣狠心絕情的男子,你可敢托付終身?”
裴蓮有些不高興。
趙景文道:“你身份高貴,大家之女,定是能容人的。”
這倒是。她差一點就可以成為蜀國公主,豈可與鄉間女子一般見識。
高門之家,妾侍如雲,原也是常見之景。父親如今落魄了,身邊才幾個人而已,都有些寒磣。
那女子也不可能越得過她去。
裴蓮揚起下巴,驕傲又寬容地說:“算了,就讓她在那邊吧,彆往這邊帶就是了。”
趙景文大喜,親了親她:“我就知你有正室氣度。你放心,她在鄧州,你在房州,自不會相見。”
鄧州和房州,中間還隔著均州和襄州,二女怎會相見。
這話卻說得早了。
新婚第三日,原該三日回門。裴蓮成親在自己家裡,倒是不需要回門。
但回門宴還是得有的。
這場宴沒有外來的賓客,都是自家人了。也是想讓趙景文和他七個義子溝通溝通感情。
趙景文和裴定西分坐在左右兩側的上首。
他如今是裴澤女婿。身份高於義子,年紀又大於裴定西。
裴定西雖是親子,畢竟還小。
以後裴家,裴澤之下便是趙景文了。
這個地位排序,大家心裡都有數。
項達和葉滿倉,因是趙景文唯二的左膀右臂,也有幸忝陪末座。
葉滿倉尤其激動。因他實際是奴身,何曾有過這種待遇。
宴剛開,氣氛剛熱起來的時候,忽然有親兵進來稟報:“城守官來了。”
眾人都停下酒盞,放下食箸。裴澤道:“讓他進來。”
一名將領腳步匆匆地進來:“大人!”
裴澤麵色凝重起來,問:“發生什麼事?”
守將躬身行禮:“大人,有人陳兵城外,自稱是鄧、唐二州節度使,來賀大小姐新婚。”
哢嚓聲響,眾人看去,卻是坐於末首的葉滿倉失手打碎的碗碟,正狼狽不堪。
項達也麵色緊張。
而趙景文,一張臉雪白,腦子裡一片混亂。
鄧、唐二州節度使?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她……她已經拿下了唐州?
這怎麼可能,他離開鄧州才多長時間?
他走的時候,她剛成為鄧州之主,不正該好好主持鄧州,休養民生嗎?
趙景文覺得不可置信。
裴定西道:“鄧州?姐夫,是不是你現在的上司?”
趙景文額上冷汗涔涔:“是,是。”
裴定西也知道趙景文既娶了裴蓮,以後就該是跟著他們父子了,也就是要辭彆原先的東主。
小男孩十分善解人意,勸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姐夫與原先的東主好好辭彆,大家好聚好散,日後還能相見。”
赫連不就是這樣嗎?
赫連走的時候,父親贈以重金。赫連亦無怨恨。
大家和和氣氣地拆夥,以後見了,還能道一聲:是故人。
裴澤問:“他帶了多少人?”
城守將道:“瞧著約有六百人。”
因軍隊建製都是固定的,士卒列著隊,數著方陣便能大約知道人數。
城守將奉上手中之物:“這是那女子的拜帖。”
裴澤奇道:“什麼女子?”
城守將道:“鄧、唐二州節度使,是個女子。姓葉。”
“竟是女子,了不起。”裴澤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