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月娘隻是個普通的後宅婦人。她的世界裡隻有夫家、娘家、丈夫和孩子。
她不懂,宅院之外的大事不會因她丈夫對她和孩子的情而移動分毫。
葉碎金道:“過去的,就過去吧。”
四郎點點頭。
這些天他一直扛著父親的怒,母親的怨。他給她辦了出殯,麵對著來吊唁的賓客,不去想他們唏噓的麵孔下都在想什麼。
直到此刻,他的眼淚才落下來。
其實葉碎金知道,待這事過去,讓四郎再娶、再生,此時的難過與傷痛都會淡去,最終化為雲煙消散。
男人其實沒有他們自己以為的那麼長情。
但此時此刻若說這樣的話又未免涼薄。年少者不會因為年長者看透了便能聽從,這樣的話此刻若說出來隻會讓年少者憤怒心寒。
因此刻,這落淚的一刻,所有的情都是真的。
葉碎金隻拍了拍四郎的肩膀。
公事完了才能是私事,即便私事上,十二娘也得往後排。
哥哥們都見過了葉碎金,都說完話了,才輪得她來見。
“還好嗎?”葉碎金上下打量她。
十二娘點點頭,道:“我看到四哥眼睛是紅的。我,我沒敢同他說話。”
她躲在廊柱後避開了。
她不知道怎麼去麵對顯然是哭過的四郎。
葉碎金道:“給他時間,會好的。”
十二娘又點頭。
“我聽說十哥的事了。”她道,“那個十一叔,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攛掇十郎的人,與她們是同宗的族人。在他自家那一房排行十一。雖不到三十歲,但論起輩分和葉四叔同輩。葉碎金和十二娘還得喊一聲十一叔。
“不處置。”葉碎金道,“會敲打他一下。”
十二娘的臉上露出了難受的神色。
葉碎金道:“你難受憋氣也沒用。就是這樣的。沒了他也有彆人,人的心裡,永遠都有私心,有謀算。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她撐著下巴,微微側頭,“你想要的那種乾乾淨淨、所有人一心的世界,古未有,現不存,未來也不可能出現。”
“人心就是這樣。我坐在這個位子上,若是誰有點心思有點動作,我便棄之不用,你瞧著,最後我就得是個孤家寡人。”
“有自己的心思是什麼天大的罪嗎?不是。人隻要活著,誰都會有自己的心思。端看,你怎麼用人,又能不能管得住這些人。便是他們犯了錯甚至犯了罪,又怎樣?有錯就罰錯,有罪就伏罪。”
十二娘覺得太難受了。
“累。”她說,“太累了。”
她現在是能理解的,便自己家裡,母親嫂嫂們也有她們自己的心思。往大看,這座刺史府裡行走的每一個人,誰不是在為著自己的利益奔走。
整個唐州鄧州均州,又有誰不是呢。
她設想自己坐在葉碎金那個位子,每天要麵對這麼多這麼多的麵孔和麵孔之下的各異的心思,就覺得累得不行。
葉碎金卻笑了。
“你才會覺得累。”她說,“於我,這有意思極了。”
十二娘抬眼看她,她果然極有精神,一雙眸子不笑時如寒潭,笑起來又璀璨。
葉碎金微笑看她。
十二娘進來到現在,都在扯彆的。她去鄧州走了一遭,經曆了那麼多,到現在一句都沒提過。
葉碎金有耐心。
因她除了是節度使,是家主,同時也是姐姐。
而十二娘,是前世在京城一直伴著她伴到最後的人。
她看到這孩子垂下頭,臉頰微動,知道她在咬牙。
她等著。
過了片刻,十二娘終於抬起頭來。
“姐,”她問,“當年,你為什麼要去爭葉家堡?”
“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去嫁人,像五姐她們一樣。”
為什麼啊。
你要是肯好好嫁人,我也可以好好嫁人。
我們都安安分分的。
就不會像現在,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葉碎金的眸色變了。
她盯著十二娘。
她的嘴角勾起。
“我覺得,”她道,“你現在應該是懂的。”
十二娘流下眼淚。
“我知道你是怎麼爭到葉家堡的。”
“那我怎麼辦呢?”
“我和我娘說話,總感覺窒息。”
“可我,沒有你那樣的本事,我怎麼辦呢?”
“我就要去嫁人嗎?像嫂嫂們一樣?”
“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侍奉丈夫,照顧孩子,和妯娌比個高低,爭個臉麵?”
“我,我……”
十二娘說不下去了。
她隻流淚。
葉碎金當年為什麼爭,因為和她一樣,看過了世界,體會過了權力,怎麼還能回得去。
可她,隻是個庸人,沒有葉碎金的本事。
葉碎金的道路根本不可複製。
那她要如何才能突圍出去?像六姐那樣扭轉人生的路線?
她是不是隻能和母親嫂嫂一樣,困在內牆的高牆裡,每天隻盯著自己的鞋尖。
她感到無力。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