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腳步停住,微微側頭。陽光和微風勾勒了他側顏的輪廓。
昔日葉家堡的淳厚青年還依稀有影子,一晃而過,又變成了陽光下的悍勇忠誠的端王爺。
微風停留片刻,端王的腳步也隻停留了片刻。
“她死了。”端王說,“以後這個事不提了。”
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他轉回頭,離去了。
十二娘輕歎。
紀側妃是南方人,她不喜歡北方。
她千裡迢迢跟著他來到唐州,又到京城,哪哪都不適應,總是思念家鄉和親人。
半夜偶爾醒來,她的枕頭是濕的。
可郎放她回鄉,她又不願回去了。
她的丈夫是皇帝最信任、最愛重的親王,娘家的富貴都在她身上。
被逐回去,會怎樣?她不知道。
命運從來不由她自己。當年城破,她就成了祭品。被父親獻給了他。
紀側妃不想見到她一直思念的親人,在回鄉的路上投了江,結束了這隻有二十一年的短暫一生。
大穆,北線邊疆。
大穆境內有軍驛,邊疆與京城保持十日一通報的頻率,能夠及時掌握國內的變動,皇帝的旨意。
但消息穿透國境,傳遞到北疆之外的地方,是有時間延遲的。
天運二年的七月,大穆禁軍南下,皇帝掛帥親征。天運年初,北疆的胡人才得到消息。
又穆國邊軍換將,權力更迭,晉國老將杜將軍被新國皇帝召回。
蠢不可及。
沒了杜老將軍,還有什麼可怕的。不趁此時穆國空虛南下,更待何時!
胡人已經開始夢想越過中原,穿過襄陽,下到江南膏腴之地,遍地黃金。
摩拳擦掌地提刀便來了。
豈料,被一個叫作赫連響雲的迎頭痛擊。
仿佛麵門上正中了一拳,眼前都是金星亂轉,鼻子酸麻疼痛,牙齒還沒有咬到肉,先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嘗到的都是自己嘴巴裡的血腥味。
如今的北線邊軍換了旗幟,衣食充足,糧餉到位。
又知道老將軍在京城過得很好,發光發熱,為大穆哺育能戰的將領。
北線邊軍雖新換了主將,這一位卻是個大猛人。幾戰下來,已經收服了軍心。
北線官軍上下一心,胡狗敢來犯邊,自然要狠狠地打回去。
赫連飛羽意猶未儘:“什麼時候反攻啊?”
赫連響雲看了京城送來的南線戰報,微笑:“十年之內肯定能。”
“啊,十年啊。”赫連飛羽泄氣。
但國之大事,便是以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為時間單位的。
所以一個將領若不能遇英主,這一生便忽悠悠地蹉跎過去了。
赫連響雲道:“隻不知道燕雲十六州和蜀國陛下想先要哪個。”
赫連飛羽跳起來:“必須燕雲十六州啊!”
但他又不是皇帝,也不能替皇帝做主,想想隻能道:“要先打蜀國,我就請纓去蜀國。”
赫連響雲收起戰報:“我都行。”
隻要打就行。這一輩子,活在沙場上,便是一世痛快。
時間飛逝。轉眼已是十月。
對穆軍許多北方士兵來說,南方的十月真是溫暖,完全不影響作戰。
連魏伐楚,大穆軍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消耗。
但除了陣亡者的親人,旁人其實不會有感覺。便對政事堂諸相來說,也都不過是紙麵的數字。
天運年十一月,穆軍攻入了潭州,長沙府兵敗城破。
葉碎金飛騎入城,巷戰已結束,楚皇宮已在控製之下。
葉碎金直入楚宮。
楚宮的建築風格沒有北方的建築雄偉高闊,帶著江南特有的軒麗雅致。葉碎金覺得這配不上楚帝。
她自謀天下以來,伐楚之戰最為艱苦。在楚地不知折損了多少優秀的將領,更不要說勇猛的士卒。
但也是伐楚之戰,讓她真正找回了前世的感覺。
楚帝在皇宮裡等她。
他坐在幾案之後,一個年輕人在側隨侍。
幾案上,一隻酒壺,一個杯盞。
有人進來,他抬眼看去。
那人銀盔銀甲,身形卻纖秀。摘下頭盔,露出一張令人不會忘記的芙蓉麵。
楚帝微笑:“鄧州葉碎金。”
“肅王殿下。”葉碎金凝視著楚帝,“又見麵了。”
和當年比起來,男人明顯老去了。因人到了一定的年紀,老化的速度是會加快的。
葉碎金看向楚帝的右臂。他的左臂按在幾案上,右臂卻垂著。
楚帝見她看過來,悵然道:“老了,中風了,右臂動不了了。”
所以年輕人在右側陪侍。
美人白發,英雄遲暮都叫人心生悲涼。
死前,葉碎金也曾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憔悴的容顏,仿佛一夜老去。
她將頭盔交給親兵,在楚帝左側的蒲團上坐下,看向了對麵的年輕人。
“這是我的孫子。”楚帝問,“能讓他活嗎?”
葉碎金點頭:“可。”
她又看楚國皇太孫。
楚帝點頭,皇太孫躬身退下,在殿門外候著。
宮門軒敞著,庭院中都是穆國士兵,森嚴守衛。
大家都能看到,穆帝坐在楚帝身畔,與楚帝說話。
他們差著年紀,看上去差著輩分。都神情平和,一人說的時候,另一人便凝神細聽。
誰也不知道兩位陛下在說什麼,要說這麼久。
終於穆帝向楚帝微微傾身,執了晚輩禮,告彆出來。
皇太孫目送她離去,複又進去,將酒杯斟滿,服侍祖父平靜喝下了這杯鴆酒。
楚帝崩。
太孫降。
天運四年一月,楚國餘孽剿清,楚地靖平,儘數落入葉碎金的手。
曾經雄霸江南的楚國,煙消雲散。
魏國、漢國額手相慶。
而穆帝葉碎金,鋪開輿圖。
“來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