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已見暖, 山換新裝鳥啼不絕,水去寒封魚遊自在。路上複多行客,雖有綠草相伴, 腳步依舊匆匆。幾匹快馬經過,留塵灰四起,嗆得趕著驢車的三眼角老婦捂嘴連連咳。
“搶著去投胎啊咳咳…”
其後跟著個一臉癡樣的青澀小子,拉著頭老牛, 拖著摞滿家什的長板車。
“娘,你又罵人了。”
“老娘的事輪到你個癡子管,你給老娘跟緊點。”
這一來一回的,聽得坐在車廂裡的辛珊思臉都抽抽, 眼望著十分平靜病公子, 他到底從哪找來的兩活寶?
病公子, 一頭夾雜了銀絲的發用根黑布帶子半紮著,臉皮蒼白無色,鼻子有著明顯的駝峰, 狹長眼下掛著青袋子,唇薄卻紅的突兀。這會正專注地盯著茶幾上的小爐子, 爐上巴掌大的小陶罐咕嚕咕嚕。
“你不給我貼張麵皮嗎?”辛珊思也覺好笑,他們連她新改的車都給披了個草頂做舊了,唯她…一點沒裝扮。
黎上抬頭:“你懷著身子,不好貼臉皮。臉皮粘合都是用藥,有點刺激。”
“那我要被人認出了怎麼辦?”她現在也算是小有名了。塘山村詭異, 誰曉得有沒引得武林中的一些俠義之士注意?
“不怕。”煮好了燕窩, 黎上蓋了小爐中的火,從暗箱裡拿出了隻小包裹,放到幾上, 解開露出裡麵的瓶瓶罐罐。
辛珊思兩手抱著大肚,伸長脖子去看:“什麼?”
“我給你做的胭脂水粉,還有幾根石黛。”黎上挪到她身邊,抬手輕頂她又圓潤了些的下巴,非常嚴肅地端正她的臉。
“做什麼?”下巴上的指有點燙人,辛珊思兩腮泛起粉。
“我看看。”黎上右手遮上她的額,端詳了會。
辛珊思不動,清亮有神的眼睛注視著他。雖臉不一樣,但給她的熟悉感沒變。
兩個月,她又豐潤了一圈。黎上享著她的氣息,有留戀隻還是收回了手,身子稍撤:“額前放點發,剪到齊眉,再修一下眉形,臉上添些斑斑點點。”
這個她會。辛珊思拽來枕頭塞到後背上倚靠著:“等到了塘山村,我自己來。”
“發我給你剪。”黎上手落到了她腿上,輕輕按壓。
酸酸麻麻的,很舒服。辛珊思扭捏了會,還是把腿伸直了,讓他好摁。孩子七個月餘了,她這兩天腿是有點重。
黎上看了眼她火燒似的臉,嘴角微揚。五月就要生了,他得讓她儘快適應他。不然生產時,她再不讓他碰…那可能要壞事。
中午隻在路邊停了片刻,老婦打扮的風笑和小癡子尺劍就著水吃了幾張烙餅。傍晚趕到塘山村,沿著小道,來到了村東南邊緣一處院子外。
“到了到了。”風笑下了驢車,粗糙的手伸到衣下褲腰處,取了鑰匙去開院門。尺劍笨手笨腳地將長板車上的家什往下卸。老舊車廂裡傳出兩聲咳,女子緊張問道,“你怎麼樣?”
“娘,大哥又咳了。”尺劍恨死風叔了,都說他不要再扮傻大個。這回確實不是傻大個了,乾脆是個純純的癡子。下巴頦往下賴,還要把上嘴唇往裡彆。他兩大眼也被粘得歪斜,連眉毛都雜亂了。
“咳咳咳…老娘能替了他?”風笑尖銳的聲音,十八丈外都能聽到,充斥著刻薄:“等有了大孫子,老娘才不管他哪天死。”晃啷一聲,推開院門,衝小癡子吼道,“什麼時候了,還不快把桌椅往屋裡搬?”
真上頭啊!剪了齊劉海的辛珊思忍住不笑,兩手攙扶著病相公的胳膊。
病相公寒著臉,推開車廂後門,先一步下車,再接了大肚媳婦下來,就去幫忙卸家什。
風笑拉著臉,扔了張板凳進院子,衝挺著肚子的兒媳道:“去坐著。”
小媳婦唯唯諾諾地看了眼丈夫,轉身小步走進院子。這院子比她在洛河城住的,要大得多。正房三間門坐北朝南,東西兩廂房也不小。西廂房屋頂上有煙囪,應是作了廚房。扶起倒著的板凳,起步往後院去。
後院雞舍、牛棚、豬圈、茅房俱全,菜園子得有兩三分地。後門開得大,夠牛馬車出入。轉身,凝目看牆體。就磚的新舊,可斷房子建了沒幾年。
可既然用心建了房,為何又要賣?落居落居,落定居所,一般情況下,誰會建房不久就遷居?是發跡了,有了更好的選擇,還是…有什麼原因促使一家子不得不離開?
聽到熟悉的腳步,辛珊思轉身。
黎上掃了眼後院,走向後門,拉開門閂,放風笑和尺劍趕車進來。
幾乎是後院門一關上,尺劍就撂下牛鞭子,抱臂往地上一蹲。辛珊思見了,掩嘴笑起。風笑用腿杵了杵他:“咋了,你瞅瞅我,我的樣子好到哪?出來行走,不要在意小節。”
“你樣子是不好,但一天下來,你把我們都吼個遍。”包括主上,尺劍忿忿。
“我吼得也提心吊膽。”風笑瞄了一眼主上。他是個頂頂好的大夫,但對毒卻不甚精。可主上不一樣,在毒經上比白前還要厲害兩分,隻少有人知罷了。
“好了,趕緊收拾收拾做晚飯。”黎上回身去扶笑彎身的那位:“我們到東屋看看。”
“前院還有口井,這院子布置得忒好了。”辛珊思微仰著首,看著他分明的下頜:“你們拿了多少銀子買它?”
“四十三兩。”小巷子快走到頭時,黎上停住了腳,目光落在西屋後沿口的幾株草上。
辛珊思順著看去,那是幾株葉子特彆有光澤的草:“怎麼了?”
“幾株不應該長在這方的草藥。”黎上斂目。石蜈蚣耐寒,但耐寒性不強。盧陽地處北,並不適合它生長。他在洛河城沒少走動,還翻遍了常雲山,就沒有見過石蜈蚣。
辛珊思觀他神色不好,不免好奇地問:“什麼藥效?”
“理氣活血、散風去濕,還能安神。”黎上不再盯著那草看了,移目瞥了眼牆:“這戶能起得了磚瓦房,想來家景應不錯。”
“進村的時候,我透著車簾縫往外頭看過,發現村裡不少人家都蓋的磚瓦房。”比她住的孝裡巷子還富庶。
兩人出巷子,走往東屋。屋裡除了炕什麼也沒有。黎上去搬了張椅子過來,讓珊思坐著。自己去井邊掀蓋子拎了桶水上來,查了水色,用指沾了點放到鼻下聞了聞,沒什麼味道,又放進嘴裡嘗了嘗。
確定沒問題才倒進盆中,端去東屋,淘布巾擦炕。炕燒一燒,去了濕氣。他拿了席子、褥子進來鋪。鋪好,把彆的物件歸攏歸攏。不大會工夫,東屋裡間門就拾掇出來了。
“把你的搖椅裝一裝,也搬來我屋。”早上見到牛車上的彎板,辛珊思就眼饞了。
黎上沒意見,那張搖椅黃梨木做的,原本就是帶給她和孩子的。將堂屋的炕榻也擦一擦,鋪上席子軟墊。這便是他晚上睡的地兒了。炕幾放上炕榻,四方桌搬進屋,小凳子塞桌肚下。
風笑、尺劍住正房,兩人東西不多,手腳也利索,很快就將屋裡屋外都捯飭乾淨了。天黑透,廚房點燈,開始忙活晚飯。
辛珊思昨天鹵了豬頭,拆了肉還沒吃。剛好拿出來切一切,放在飯鍋頭蒸。又打了個六個雞蛋,剝把蔥,舀小半瓢麵,擱些鹽和一和,攤盤雞蛋糕。再洗顆白菜心,煮碗湯。
風笑笑眯眯地看著,隻覺這才是日子,他有多少年沒過過了?
有尺劍在,晚飯連鍋巴都沒剩一口。他也乖覺,吃完收碗筷,刷鍋理廚房,還不忘在鍋裡焐上水。
黎上拿盆來舀水,揭開鍋蓋見水沒熱氣又蓋上,坐到灶膛後點火。火一著,推進灶膛,加把草,再扔把碎柴。草易燒,燃起碎柴,火光照亮了灶膛口。
抽了燒火棍到下壓壓灰,目光突然一沉,眼仁移轉,望向一邊的牆角。沉凝了兩息,伸手過去,挪開交叉摞著的木柴,撿起被壓著的那團乾草,拿近細看。
這團乾草不是隨意團的,紮得跟飯帚似的,很緊實。雖草已被扯亂,但黎上還是能看出它是個草人。草人心口上,還插著一根兩寸長的木刺。
東屋,辛珊思換了拖鞋,等了會見黎上還沒回,便出來看看。廚房有火光,她眼中笑意漾開。
抬首見珊思站在東屋門口,黎上將手裡的草人丟進灶膛,起身走出灶後。試了水溫,有點燙手,舀了半盆,又往鍋裡添了幾瓢水。蓋上鍋蓋,端著熱水回東屋。
“快去坐著。”
“辛苦黎大夫了。”辛珊思有想過黎上照看她的場景,但沒想到這人幾乎是事事親為,轉身走向椅子。
黎上把水放到她腳下,就要去抓她的腳。
見狀,辛珊思忙踩住拖鞋:“你起身,我自己來。”她又不是殘廢,連個腳還要他給用手搓。
“我給你摁摁,明天就不會腫了。”黎上仍蹲著,仰頭看著鬆散發的女子。昏暗的燈光給她添了分婉婉,瞧著更是柔美。雖感受到了她全身的拒絕,但他依然想要爭取下。
“我哪裡有腫,明明是胖的好嗎?”辛珊思瞪了他一眼:“快起來。”
好吧,黎上站起。
腳放到盆中,辛珊思看他杵著不動,催到:“你也去洗漱。”
“不急,等你上炕了我再洗。”黎上拉了板凳過來坐,目光落在她沒後腳跟的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