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飛起袍角,落座,又彈起,問:“嚴四,你府上有幾個像他這般好用的?”李淮的手指戳向嚴春。
嚴克回答:“不多。”
洛北嚴氏——武將之門,奉行“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攻略,仆丁皆習武練功,入則作尋常之用,出則上陣殺敵。嚴克這個“不多”隻是指像嚴春這樣的人。
嚴春有著高超的武藝和調兵遣將的才能——他是將才——這些人才是被民間戲稱為“嚴家軍”的人。
元京城內嚴府上的“嚴家軍”隻有三個,那些隻會尋常拳腳的家仆倒是很多。
李淮背手,來回在屋子裡踱步,他周身都籠罩在一團糾結的黑氣中。嚴克的黑眸隨著他走動而移動,耐心地等他開口。
李淮跺腳,雙手握拳,向地下一錘,麵紅耳赤,“嚴四,多叫幾個人,帶上嚴春,隨我去救個人!”
嚴克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聲音卻四平八穩,“救誰?”
李淮瞪他,“明知故問!當然是我姐姐!”
嚴克眸色一亮,折起手臂,將精鐵鎖鏈拉得“哐哐”直響,抬眸,“我早就煩透了這東西。”
“馮寶!馮寶!進來,想辦法把這東西弄斷!”李淮向後退,一個勁往門外喊,他的腳步又亂又軟,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氣力支撐他到現在這一步——他明明很害怕,卻在糾結與懦弱間選擇了再堅持那麼一小會兒。
內侍馮寶跑了進來,提燈照嚴克的手腕。
嚴克的手腕骨頭突起,黑色的膏藥下,裸/露出鮮紅的傷口,形如一個瑪瑙圈子。
馮寶說:“王爺,沒有鑰匙,需要一柄快刀。”
話落,刀來,清光一閃而過,扣著嚴克的皮肉骨頭,劈開了精鐵鎖鏈。
嚴克暗想,鄣刀時隱真是一柄寶刀啊!
可惜了!
謝忱從窗戶躥了出去,除了嚴春,誰都沒有察覺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春兒,跟上!”嚴克本就沒有脫靴,失了桎梏,如插了翅膀的鶴,飛出了屋子。
屋外有良馬三匹。
這事有點稀奇。
宮裡頭,非君王特許,不可飛騎過徑。
嚴克跨上馬,拉緊韁繩,掉轉馬頭,夾緊馬腹,朝著緩緩開啟的院門奔,馬兒長鳴,飛過高高的門檻,轉入寬闊的宮道。宮道兩邊的掛燈都沒有點亮,人跡罕至,唯有三匹馬“噔噔噔”在黑夜中奔跑。
嚴克放慢了馬,等著李淮跟上來,與他騎行並進,□□的馬似乎懼怕著空氣中彌漫的某種氣味,煩躁地抖動馬頭,嚴克用手穩住馬頭,問李淮:“宮裡頭出了什麼事?”
李淮氣喘呼呼,竭力控製住暴躁不安的馬,“都是撚軍餘孽鬨的,像群過街老鼠,禁軍被他們弄得一團糟,把宮裡翻了底朝天,還是找不到那逃走的百來號人。”
“淮北起事的撚軍?”嚴克驚訝。
“你知道這群老鼠?”李淮顯得很是吃驚。
國事,家事,戰事,民事,他嚴止厭從來都了然於心。
嚴克催促嚴春:“春兒,乾什麼吃的,怎麼比我還慢!”
嚴春叫苦,“公子,天天青菜白粥,腳上都沒勁了!”
嚴克怒道:“春兒,你找打!”
嚴春笑笑,蹬著馬鐙,立直身子,口中一聲長嘯,很快趕過了嚴克與李淮的馬。
“什麼人!敢在禁宮騎馬!”宮道儘頭設了兵卡,禁軍手持刀戟,手舉火把,朝著嚴克他們壓來。
裕王李淮上前,“滾開!”
“是個王爺!”禁軍喊。
李淮的服製就是通行令。
禁軍移開木欄柵,三匹馬從一道口子裡穿過。
宮道裡刮起大風,借著身後禁軍手裡火把的光,嚴克看到翩飛在周身的黃色紙錢。
他沒有料到,撚軍竟深入宮闈到了這個地步!
前麵就是分岔路口,左邊儘頭是太真觀,右邊則可通向光化門。
嚴克勒住那頭,往太真觀的方向眺望,馬蹄煩躁地原地踏地。嚴春朝光化門跑了一陣,見自家公子沒跟上,又掉轉馬頭跑了回來,“公子!”
嚴克問李淮:“你姐姐還好嗎?”
李淮臉色慘白,雙眼通紅,在馬上哽咽出來,“他被父皇關起來好多天了。我派馮寶在觀外候著,他昨夜看見一夥兒撚軍餘孽溜了進去——”
嚴克冷冷刮他一眼,“即是昨夜就進去,為什麼現在才來告訴我?禁軍呐?禁軍難道不管?”
李淮說:“聖人下了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太真觀,違者——誅十族!我也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惹老爺子這般生氣。我想請命進去,也沒辦法,聖人昨日已經啟程去玉京彆宮了!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母後她也說——”
懂了,撚軍昨夜入觀,李淮猶豫到現在才來找他——是皇後不準他這麼做。他既然不顧骨肉之情,怎麼浪費了整整一夜,卻還是下定決心來找他?
懦弱,猶豫,踟躕不前,必然跟隨他李淮一生。
嚴克在心中狠狠鄙夷李淮。
兩匹馬與另一匹馬分開,在甬道裡卷起一陣風,出光化門,入嚴府,請出一隊精兵強將。
嚴春的馬術卓群,為眾人開路。
嚴克將身子壓低,鼻子幾乎觸到馬的鬃毛,他感受自己張弛有度的呼吸聲,想象自己是一柄利劍,誓要破開沉重的夜。
有一個名字他念了很多遍,這個名字如同一個橄欖,含在口中,有千斤重。
定昆池邊,太真觀,他正為了這個目標,風一般在宮道上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