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S01E07–四月–遠足(上)』(1 / 2)

“你在做什麼,犬井?”隨著沙啞的女聲響起,原本劈啪作響的噪音驟然停頓,隻剩餘音在房間裡回蕩。

被點名的犬井戶締毫無自覺地從案發現場抬起頭來,對著九條沙耶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隨即便重新埋頭翻找起了什麼。

房間裡所有的抽屜、櫃子都大開著,裡麵擺著的東西看起來雜亂無序——九條沙耶看著它們,甚至都有些回憶不起來平常整齊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而罪魁禍首盤腿坐在地上,身邊擺放著不知道從哪個抽屜裡扒拉出來的東西,滿滿當當的把他埋在了中間。

“……你知道現在是早上四點,對嗎?”她低沉著聲音,靜靜地站在犬井戶締的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宛如索命的鬼使一樣具有壓迫感。

太陽還照耀著遠在大陸另一邊的哥哥,而她才剛剛閉上眼睛不到二十分鐘。

“知道呀——啊、早上好,沙耶!”罪魁禍首元氣滿滿地抖著耳朵,對著她打了個招呼,“我在整理今天出門的時候要用到的行李哦!”

九條沙耶環抱著雙臂,倚靠在樓梯的扶手上,一雙紅色的眼睛因為困倦和嚴重的睡眠不足而半睜半閉:“出門?什麼出門?”

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團被遞到她的身前。

九條沙耶打著哈欠,用指節抹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淚水,拿起來展開一看,原本的困意頓時去了大半。

……親、親子遠足通知書?!

她顫抖著手接過那張原本應該在一周前就交給她的知情書——在右下角的落款有日期和幼稚園的公章——一時間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

完蛋了……她剛熬兩個晚上,準備今天好好睡一覺,趕明天下午的車回一趟山梨縣的。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她頗為痛苦地捂著額頭,等一個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

果不其然,聽到她的話,犬井戶締表現的比她還要茫然,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反問了一句:“沙耶……不知道嗎?”

全世界的成年人對未成年的共通之處,大概就是無法承認自己的短缺。九條沙耶摁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第不知道多少次後悔自己為什麼是個抹不開臉麵的大人。

——你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所以彆想瞞著我做壞事。

但是說到底,她當時說的時候,也沒想到犬井戶締會真的對這種話堅信不疑……不過這些以之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到底要怎麼辦?

她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犬井戶締收拾出的東西,久違的感覺到了良心的存在——它正在胸腔裡穩定地跳動著,傳來一陣陣沉悶的痛楚。

可她明天真的得回去一趟。

這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生來的責任。

似乎是從沉默中察覺到了她的言下之意,那隻金眸裡的期待逐漸黯淡了下來,盯著地板發起了呆。

“最近工作有點忙,沒顧得上你,沒留意到幼稚園的安排是我的不對。”九條沙耶蹲下身,刻意繞過毛茸茸的耳朵摸了摸他的腦袋,犬井戶締心情低落或是興奮過度的時候就會這樣,而這次……

“真的抱歉……但是那邊的工作沒法推掉。”

“順利的話,我後天就能回來,很快的。哥哥的禮物應該也寄回九條館了,我正好給你帶過來。啊,另外你喜歡的那種零食,我也會買很多帶回來的……”

“不可以帶我去嗎?”長發的孩子揪著她的衣角,用濕漉漉的眼神看了過來,執拗地追問,“我不可以和沙耶一起去嗎?我也可以幫忙的。”

九條沙耶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她什麼都沒說,但是不容商討的拒絕之意正順著那雙眼睛流露出來。

隻有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裡,水一般冰冷的月色下,是不知為何翻湧而上的酸澀感。

*

又想到昨晚的事了。

微弱的鬨鈴聲穿過層層牆壁傳來時,犬井戶締掙紮著用枕頭蓋住了自己的頭,他緊閉著眼睛,半響都不動彈一下。

說是困倦也不儘然。

他蜷縮在床上的時間雖然很長,但大部分時間裡都隻是在昏昏沉沉的徘徊在夢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交界處,徒勞等待著又一天晨光的到來。

至於那個和他相隔遙遠,隻有聲音堅持不懈地傳來的鬨鐘……

九條沙耶買回來的鬨鐘還是那種有著笨重的金屬外殼的大頭鬨鐘。

剛放在犬井戶締床頭的那段時間,時針轉動的滴答聲讓他看了差不多兩個月的天花板,連一點黴印都記得清清楚楚。直到後來犬井戶締把鬨鐘塞進了頂樓的雜物間,又裹上幾層不喜歡的衣服,他才終於能和微弱的滴答聲共處,而不至於被持續不斷的鐘聲逼的神經衰弱、日漸暴躁。

拜這鬨鐘所賜,他現在默讀秒的水平一流,不管是在做什麼、能不能理解,心裡自帶的那塊鐘表都自顧自地轉著。

但是現在……鬨鐘響了,該回到現實了。

犬井戶締慢吞吞地翻了個身,把自己睡的亂糟糟的頭發從身下、枕頭下解救了出來。無視掉混亂的床鋪和掉在地上的幾個抱枕,他赤著腳在房間裡四處轉了幾圈,頗有些迷茫。

奇怪……拖鞋去哪了?

最後掀開床底,和滿是灰塵的地板麵麵相覷了一陣後,犬井戶締按了按翹起的發絲,決定等今天回家後再去解決這起“失蹤事件”。

清早的空氣相當清新,雖然室內的還是那麼沉悶,但透過窗戶看見外麵的晨光後,還是會有一種早起的暢快感——對於大部分生活在陽光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的人來說是這樣的。

可惜這間宅子裡的居住的人類從不屬於這樣的行列。

她晝伏夜出,把自己和大洋彼岸的兄長活成了一個時區,又披上了層層疊疊的衣服,在外麵時從不敢露出一點真實,隻有回到家才肯解開衣領透透氣。

熱好便當解決掉早飯問題後,犬井戶締熟練地將餐桌清潔整理好,便回到二樓洗漱換衣服。

麵對著鏡子裡陌生又熟悉的麵孔,他最後擰了一把熱氣騰騰的毛巾,深呼吸——

隨著水分被擰出,鏡子裡那對暴露了心情的垂耳也消失不見,再一次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人類模樣。

不過……

他抖了抖梳子,把上麵梳下來的浮發攏在一起,有點意外地發現發絲的頂端已經染上了不明顯的雪色。

說起來,距離上次染發也差不多過去三個月了……那位醫生推薦的染發劑還真好用。

不過這次沙耶回來之後,應該又要抓著他補染了。

犬井戶締踮起腳尖,順著窗戶拉開的那一小道縫隙輕輕一吹,手心上的灰燼便如同煙雲一般散出了窗外,又被熱情的風卷著飄散開。

他的動作又快又安靜,等門口響起窸窣的響動時,犬井戶締剛好背著自己的小挎包站在玄關處。

在狩野稚還在低頭和怎麼按都不響的門鈴作鬥爭時,他踮起腳尖握住門把,身體下壓,用身體的重量帶動著厚重的木門向後。

“早上好,狩野。”犬井戶締眨著眼睛,看向被小嚇一跳的狩野稚,乖乖地笑了起來。

隨著沉重的防盜門被推開,清晨的陽光慷慨地傾灑進屋內,連空氣中飄動的浮塵也肉眼可見。

“……你什麼時候才會乖乖叫我老師?”狩野老師無奈地笑了笑,也不生氣,隻是蹲下身來摸了摸他的頭,“九條小姐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今天你可能要一天都跟著我了……”

他忍著歎氣的衝動,溫和地牽住了犬井戶締的手:“早上好,戶締君,今天請多指教——上車吧。”

“是~請多指教!”

*

今天的巴士不是平常那輛頂著貓耳的校巴,而且換成了更寬大的、為了遠足臨時租的遊覽車。

踩著四月的尾巴,天空晴朗開闊,吹過的微風中正捎來生機盎然的氣息,溫暖宜人。

雖然作為賞櫻、踏春的日子來說也許動身稍遲,但在這樣的天氣下出門,光是在自然間漫步也很讓人心曠神怡。

親子遠足,顧名思義,親與子的遠足。不管平常的工作有多繁忙,項目又進行到什麼要緊的關頭,在這個日子裡,向日葵班每個小朋友身邊都多了一位家長,而一個人登上遊覽車的犬井戶締,在向日葵班裡顯然是獨一份。

在那些或打量或訝異的眼神裡,犬井戶締被狩野稚輕輕地攔住,這位細心的老師小聲問道:“戶締君,要不要和老師一起坐?”

“巴士後麵引擎聲很吵的,前座會比較安靜,還能看到路上的風景哦。”他溫聲細語地誘哄著,連視線也溫柔的像水,那隻溫熱的大手搭在犬井戶締的肩膀上,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安撫和庇護——在這短暫的數秒鐘內,狩野稚隻是安靜地注視著犬井,等待他給出答複。

但那是犬井戶締最討厭的東西。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需要彆人的保護、幫助——他本能的明白,自己才是挺身而出的保護者,而不是縮在彆人身後的被保護者。

於是在狩野稚的困惑聲中,他一言不發地掙脫了師長的手,垂著頭沿著過道一路往裡,越走越快,幾乎是落荒而逃。

“喂——喂——咳咳,抱歉。”隨著一陣尖銳嘈雜的電流聲,音浪席卷了整個車廂。絕大部分的家長都皺了皺眉,一副牙疼的表情,而小孩子的表現更為直白統一,幾乎稱得上是同步的抬手捂住了耳朵。

狩野稚擰著眉頭,輕輕拍了拍車載麥克風,無奈地說道:“抱歉,礙於有限的預算,這個可能有些不那麼好用,大家見諒——”

不知道是哪個音節又觸發了輸音裝置的爆破機關,緊接著那句見諒,又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尖銳音波。

……再這麼說下去的話,總感覺之後會被投訴啊。

青年教師轉過頭,從駕駛座上方掛著的玻璃裡和忍著笑的園長兼司機對視了一眼,不由得產生了些悲涼的感覺。

說到底還是窮啊。

狩野稚無聲歎了口氣,生疏地調低了音量,儘可能若無其事的和第一次出發去踏青的小朋友們互動了起來。

好在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不愧是第一次出發去遠足,相當好哄不說,同時還高度捧場,對他說出的每句話都給予歡呼和積極響應。

“嗯嗯、大家今天都好棒呀。”青年教師溫柔地笑起來,“不過接下來的旅途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老師稍微有點想法——正好大家的爸爸媽媽今天也來了,把我們之前學過的歌給爸爸媽媽唱一遍好不好?”

“好——”小孩子們雀躍的應和聲幾乎掀翻車頂。

*

狩野老師調試車載麥克風的聲音,配合著巴士發動後的轟鳴聲,車內嘈雜交錯的交談聲、呼吸聲、心跳聲,共同奏出了讓人頭疼欲裂的交響曲。

犬井戶締半闔著雙眼,習以為常的放空精神——現在,不管有多少雜亂無章的音律在奏響,他的整個世界都已經悄然無聲了。

這輛幼稚園臨時租來的巴士,座位分布在過道左右各兩排,靠近過道的每個座椅還能格外放下一個小椅子,時下相當常見而普遍,放在二十年後也不顯得違和,算是相當有時代感的經典車型。

而這樣三人座為一組的設計,剛剛好能容納下一個小家庭。

整個向日葵班,隻有犬井戶締得以一個人獨享兩個、或者說三個座位——拋開那點隱晦的失落不談,寬裕的空間倒是很好。

小孩子敞開了腿坐堪堪能占滿兩個,最外麵的椅子則拿來放包,可以說是物儘其用。

但這樣像是為了泄憤而故意敞開了坐的行為毫無意義,甚至本身也不算舒服,小孩子呈大字型躺倒看了一會枯燥無味的車頂,目光在通風口上轉了兩個來回後,還是鬱鬱地坐了起來,額頭抵著微涼的玻璃,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發起了呆。

“媽媽、那邊那孩子就是犬井哦,我跟你說的朋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犬井戶締前兩排的座位不堪重負地抖了抖,從側邊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諸伏景光興致勃勃地拉了拉母親的手:“媽媽,你看一眼啦——之前的曲奇也是給他的,他超喜歡的哦!”

景光的第一次隨班春遊遠足,爸爸卻因為工作分不開身,女性氣惱得連著做了一周的素菜的同時,真正的當事人卻覺得這樣也不錯。

當然啦,他不是指素菜。

小孩子隻是單純覺得這樣的座位分布非常好——他和媽媽的包可以放在最外麵的椅子上,而他自己趴在包上,剛好能讓身體往後抻著。

因為缺席的另一位家長,諸伏太太顯得有些愧疚。麵對小孩子這種不算安全的舉動,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了一馬,甚至有些無奈地跟著以這種過於童趣的方式偷看了一眼。

啊呀,是之前的那個孩子……

仍然對入園式當天的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幾乎是瞬間就回想了起來。

她若有所思地眨著眼睛,收回了自己好奇的目光,像是母獸教訓調皮的幼獸那樣,拎著諸伏景光的衣領拽回了越來越過分,半個身子幾乎都要探到過道去的幼子。

她一邊好聲好氣地應著,一邊像是擺正女兒節的人偶那樣,親自上手,一板一眼地調正了諸伏景光的坐姿:“嗯,媽媽看見了。”

“怎麼樣,是不是超可愛——”像是角色互換一樣,這次輪到諸伏景光提出這個問題了。

女性好笑地看著眼睛閃亮亮的幼子,點了點他的鼻尖,沒打算調侃他——以自家小孩子的性格來說,她不直白地點出就無事發生,要是真的調侃出來,景光肯定會害羞得今天一天都躲著那孩子。

“嗯,是很可愛哦。”她隻是輕柔地應了一聲,便佯作不解地彎下腰,把下巴擱在了幼子頭上,滿意地發現他身體一僵,“不過景光,有件事媽媽沒怎麼弄明白……那孩子戴著的“裝飾品”,媽媽怎麼覺得有點眼熟呢?”

諸伏景光:……

“是、是我送給他的禮物啦……”他磕磕絆絆地解釋道,“很、很可愛吧……?”

“嗯嗯,是不錯哦……啊啦,看來是媽媽誤會了。”她用指尖抵住唇,笑意越發明顯,“我還以為那個東西是景光買來準備養寵物的,還在想要怎麼跟你說不行呢……不是的話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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