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哢嚓。
是乾枯的樹枝被踩裂開的聲音。
沙沙嚓嚓。
是腐爛的朽葉被獸爪碾進土裡的聲音。
唰唰、唰唰……
是白毛的野獸蹲伏在叢林裡,順著皮毛的方向,一點一點認真理毛的聲音。
它的前爪近似人,卻又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皮毛和肉墊,毛發一直延伸到手肘的位置。而除了這點毛發,整個上半身都是赤露的,光滑而白皙的皮膚大咧咧的露在外麵,好在背部還蓋著長度及腰的白發。
而穿過白發顯露出來的、在原本人類耳朵的位置上,是兩隻微斜向下的獸耳,比起貓科尖銳的薄耳,更像是雪地狼的耳朵,寬大而厚實。
與這半人半獸的家夥作伴的是一頭亞成年的灰狼。
那頭狼坐在他的旁邊,掃帚似的大尾巴垂在地上,時不時左右揚起一點又落下,金褐色的獸瞳裡滿是人性化的笑意。
和隨著風傳來的笑聲不同,這邊的灌木叢裡一片安靜,白獸猛地回頭,躲開了灰狼嗅聞的舉動,金的純粹的獸瞳更顯森冷:“彆過來。”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他憤憤地拍了拍尾巴,柔軟的大尾巴胡亂掃著,把身後的落葉搞得一團糟。
“不要湊到我旁邊——”他警告道,“你身上的氣味太重了,沙耶都能聞到!”
灰狼有些不高興地動了動耳朵,兩隻豎立的狼耳幾乎倒貼在毛上,又從嘴吻裡發出了低沉的呼嚕聲。
不知道是示好還是示威,但在白獸扭頭作勢要咬它之後,灰狼終於安靜了下來,乖乖地趴在了自己的前爪之間。它濕潤的黑色鼻頭頂著自己的臂彎,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氣,吹動自己前腿內側的毛玩。
山裡和城鎮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不管是好像永不停歇一般嘈雜鳴叫的蟬還是在林間穿行而過的鳥雀,都與人類城鎮的感覺不同,是另一種犬井戶締所真正熟悉的世界。
對於這裡坐著的兩人來說,無論是風穿過樹梢的聲音,還是小動物窸窸窣窣的活動聲,哪怕是草木生長的細微聲音都清晰可聞。
在呼吸間,無論是什麼生物都會逐漸和山林融為一體,而在呼吸停止後,無論是什麼生物,都會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風穿過山間,帶來生機盎然的氣息——
——同時也帶來了彆樣的氣味。
最後抖了抖被弄亂的背毛,灰色的半成年狼站起身來。它後腿蹬著地麵,平穩的呼吸間,順滑的皮毛收縮、緩緩消退,顯露出底下光潔的褐色皮膚。
黑藍色頭發的少年晃了晃頭,把殘留的狼耳也晃掉,淩亂的碎發跟著向一旁歪去,露出被掩起來的極具野性的五官。
他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光赤著的雙足,踩著枯枝落葉大咧咧地笑了起來,神色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犬井,你的朋友還真來了啊。”
被他稱作犬井的人形白獸沒有立刻回話。
它揚起脖頸,追逐著風仔細嗅聞了一會,才緩緩站起身,跟那向它搭話的灰狼一樣,皮毛漸漸消退。
犬井戶締有些納悶地皺了皺鼻子,麵色奇怪地回答了狼少年的問題:“我之前跟你說了他要來吧,為什麼要這麼說?”
狼少年聳聳肩,一語雙關道:“沒辦法,我以為是小孩子在說大話嘛。”
……總覺得這家夥意有所指。
犬井戶締狐疑地看了他兩眼,從那張滿是坦然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他隻好哼了一聲,移開視線。
沒必要和他繼續爭下去。
犬井戶締:“你要記得答應我的事哦。”
“知道知道,難得你拜托我一次……”狼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頭,“我會好好注意的。”
*
而另一邊。
“我感覺更像小狗*誒……”諸伏景光有些遲疑地說。
“真的假的?”外守有理盤腿坐在地上,一點也不在乎深色的短褲的姿態,看起來比擔心弄臟衣服的諸伏景光還要有男孩子氣,“明明更像貓吧。”
她掰著手指,一條一條地羅列證據,試圖說服諸伏景光:“小狗熱情又友好,忠誠不說,還可以一起帶出去散步,一起玩接球、接飛盤。”
明明一開始是在舉例性格特點,她說著說著就不對勁了,逐漸變成了真情實感的希冀:“摸起來毛茸茸的,可以隨便摸不會跑,還會用舌頭舔你的掌心……超級可愛!”
西園寺凪看了看她,又眺望起了風景。作為幾人中對毛茸茸沒什麼興趣的異類,她自覺地在這場爭論中保持了沉默。
三樹繁越聽她說話,臉上的神情越微妙:“有裡,你這話真是越聽越奇怪啊……”
聽見他委婉又不是那麼委婉的話,西園寺凪忍不住笑了起來,揭穿了好友:“那是因為有裡的爸爸還是不同意有裡養狗吧。”
外守有裡瞪了她一眼,還是沒好意思反駁,隻好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嗯……”
“爸爸說,我到最後一定會把所有事都推給媽媽……所以我也沒辦法啦。總之,等我以後和小凪一起去東京住的時候,我一定要養兩條狗。”握緊了自己的小拳頭,外守有裡仰頭看著上方,視線穿過樹葉的縫隙,滿懷期望地發誓道,“一隻大的靠著睡覺,另一隻小的抱在懷裡!”
諸伏景光看了一眼西園寺凪,好心地提醒說:“可是我記得西園寺不是很喜歡小動物吧,沒關係嗎?而且照顧寵物真的很麻煩喔。”
“準確來說,是動物不太喜歡我。”西園寺凪輕聲糾正了一句,又笑了起來,“不過沒關係,有裡喜歡就養吧。”
“嗚嗚,小凪……”外守有理感動的一塌糊塗,不知道是真的沒聽見還是故意的,她自然的略過了西園寺說反正有裡會照顧的話,“養寵物很麻煩我是知道的啦,可是小景是怎麼知道的?你家裡不是沒養寵物嗎?”
“我家是沒養啦,但是……”諸伏景光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麼說,又摸了摸胸前的哨子。
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落在銀白色的救生哨上,折射出無數散射的耀眼金斑。
摩挲著光滑冰冷的金屬表麵,他認真地思考起了一個問題:家裡沒養,在外麵養了的話,算不算養了呢?
*
“他們好像要往裡走了……你真的不過去看看嗎?”狼少年側著臉,手掌搭在耳朵旁,仔細地聽了一會,饒有興趣的對著犬井戶締說道。
“……不去。”犬井戶締頭也不抬。
撇開回答前可疑的遲鈍和傾聽的動作,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毫無興趣的模樣——專注地盯著自己手上的樹葉,一點點打量著上麵的紋理,幾乎要把眼睛貼在上麵。
狼少年眨了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嘲笑出聲,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噗、你在搞什麼啊,你知道你的氣味根本藏不住吧?蠢蠢欲動的味道都要撲到我臉上來了。”
對於依靠嗅覺來認知世界的生物來說,從氣味裡分辨出自己需要的一切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不僅是妖怪能從氣味裡嗅出彆人大概的心情,哪怕是家養的犬也可以做到大概的事。
隻不過,不管是犬井戶締還是狼化形的少年,都分辨的更為清晰而輕鬆罷了。
犬井戶締顯然也知道自己的心情在氣味裡是對另一個人不設防的。他把那片隨手摸來的葉片頂在眼前,固執地抬著臉:“不去——我都說了不去了,絕對不會去的!”
看起來不過國中年紀的少年歎了一口氣,蹲在了犬井戶締旁邊。
雖然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副威風凜凜的半成年灰狼模樣,但皮毛消退後,他看起來就是個黑藍色短發穿著運動裝的普通男生而已。
“你不是很擔心嗎?”嵐聳著鼻子,有些匪夷所思的地追問道,“為什麼不去啊?”
嗚……狗鼻子好討厭。他果然最討厭狗了。
犬井戶締抓著葉片,表情活像是打架打輸了一樣垂頭喪氣:“景光看見我的話,沙耶就肯定會知道了。然後我就要被沙耶追著揍一頓……”
嵐瞅著他的表情,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咂了咂嘴:“你想跑的話她又追不上你。”
犬井戶締抬起頭,幽幽地看著他:“難道我能跑一輩子?”
“嘿咻……!”少年輕巧地撐起身子,以完全不像是犬科動物的敏捷翻身上了樹。他扶著樹乾,遠遠地眺望起遠方,裝作聽不見樹下傳來的磨牙聲。
“嗨嗨,讓我幫我們的小貓咪看一下,他的朋友現在在做什麼呢——”
“混蛋,我爬樹可比你厲害多了……!”
無視掉某個恐高症患者的虛張聲勢,嵐微微揚高了一點聲音,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起遠處。
陽光下揮舞的捕蟲網,邊緣反光的玻璃罐,邊角沾到了枯枝殘葉的運動服……
以兩個女孩子坐下休息的地方為中心,兩個男孩子扛著捕蟲網,一人一邊進行著探索。
倘若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嵐隻會覺得他們是在捕蟲,心情好的時候就當做沒看見,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故意出現嚇他們一跳。
可是這個夏天不一樣。
為了找到一點三個年幼的失蹤者可能的痕跡,搜山隊前後在這裡轉了好幾天,連他都不敢再在山裡用原形活動,隻敢遠遠地眺望他們的進展。
而目前為止,人類的搜救隊仍然隻能無功而返。
在昨日的搜查結束後,緊跟著前腳鑽進山裡的、膽大包天的小鬼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