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可以啊,哈哈,那就這樣吧,我多放點肉,也多放點蘋果。”她有些好笑地回過頭來,眼角眯成了一條縫,“多吃肉也好啊,多吃肉才能身體健康,快快長大……”
“KIKI就沒長高過哦。”諸伏景光歎著氣,毫不客氣地揭了犬井戶締的短,“是超級挑食鬼。”
“我隻是偶爾才挑……!”犬井戶締有些惱羞成怒地咬了他一口,兩個人順勢在廚房外的地板上打鬨了起來。
“哦……”不知道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她仍然和藹地笑著,“那更要多吃點肉了。”
雖然年事已高,但老婆婆做飯時的手腳仍然麻利,兩個人還在地板上打滾的時候,她就已經切好了土豆、洋蔥、胡蘿卜,又掰開了咖喱塊,全放下鍋小火煮了起來。
她慢悠悠地把菜板和刀具全部清洗好,插回瀝水架,才出言製止了身後滾作一團的兩個小孩子:“好啦,已經煮上了,你們要來看看嗎?”
犬井戶締悄悄鬆開尾巴。
被他按在地上蹭了一身毛的諸伏景光氣鼓鼓地坐起來,瞪著他不說話。
犬井戶締看看他,果斷回答道:“Hiro說要看!”
“喔,好呀,記得推把椅子來。”
犬井戶締的行動力在這個時候似乎發揮到了極致。
他屁顛屁顛地從桌子後邊搬來了一把比他還高的椅子,又滿臉乖巧地推著諸伏景光上了椅子。
“好——對小景光來說,這個高度就差不多了。”老婆婆調小火焰,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一樣,一邊虛虛地托著諸伏景光,一邊回頭看向仰頭盯著他們的犬井戶締,“今天肉醃製的時間有點短,味道可能會稍微差一點呢。”
“沒關係啦。”大貓一點都不挑剔,看著牛肉塊的眼神像是在發光,“我一點都不挑的。”
聞言,諸伏景光扭頭,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老婆婆眯著眼笑了一會,倒是順著犬井戶締的意思作出一副輕易相信了的表情:“不挑食好啊,好養活。”
她從櫥櫃下麵又掏出一塊淺色花布的圍裙,摸索著係在了諸伏景光的身上。
“有點大了……不過能稍微擋一擋油煙氣就好。”她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做完了所有準備工作後,她拿起旁邊的菜鏟,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
諸伏景光看了看已經開始冒小泡泡的料理:“現在是要攪拌開來嗎?”
“嗯,是噢。”她順時針慢慢地攪動了起來,“不愧是小景光,我那個年代的時候,男孩子基本沒有知道這個的。”
諸伏景光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因為媽媽一個人很辛苦,我也很喜歡料理,所以經常幫她……啊,讓我來試試看好不好,婆婆?”
*
晚飯過後兩人本來該就此告辭——
——本該。
從餐廳到玄關這一路,諸伏景光走的是磨磨蹭蹭,最後還是看出點什麼的老婆婆好笑地開口,給了他一個留下來的理由:“啊呀,說起來,小景光,要不要在我這裡留一晚上?反正我們家離得這麼近,就當是陪一陪我這個孤獨的老人家了。“
“要!”在犬井戶締堪稱是驚悚的目光裡,諸伏景光一口應下,原本就沒打算換好的鞋立馬脫了下來,他還反手拉住了已經把手搭在門把手上了的犬井戶締,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犬井戶締的疑問已經徹底寫在臉上了:你在做什麼呢?
和大人們對諸伏景光“溫柔、有點害羞、熱心的好孩子”的印象不同,同班的小孩子們背地裡對諸伏景光的評價是有誌一同的。
溫柔,看起來好說話,其實相當壞心眼、有邊界感。
這麼說好了,如果有同齡人摔倒在眼前,諸伏景光會是第一個發現的不假,圍著噓寒問暖,幫忙跑去叫老師,扶著去保健室也都可以,但是他絕對不是熱心地第一個扶起來的人。
不嚴重的情況下,他的措施一般來說是在旁邊鼓勵;嚴重的情況下……不要隨意移動傷者也是重要的常識!
更重要的是,諸伏景光不喜歡麻煩彆人的性格完全是刻在骨子裡的,突然說要留宿在鄰居家什麼的……
你是誰啊?
諸伏景光雙手合十,拜托般對著犬井戶締眨了眨眼:“拜托拜托,KIKI今天也留下來陪我吧——”
犬井戶締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勉勉強強地妥協了:“……那你要去幫我給沙耶打電話才行。”
媽媽那邊應該已經打好電話了吧……
諸伏景光彎了彎眼睛,毫無壓力地接下了這個合理的要求:“嗯,我去說一聲好啦!”
*
洗漱過後,本該睡覺的兩個人卻都沒有窩在被窩裡,而是跟著老婆婆一臉新奇地一起上了屋頂。
早春的夜風仍然相當刺骨,在火柴擦起的小火苗徹底順著柴禾生長起來前,諸伏景光就像是犬井戶締尾巴上的一個掛件。他不僅把自己完全裹在了尾巴裡,在寒風中離犬井戶締也越來越近,最後乾脆完全抱住了長發的孩子。
“好冷……”他嘟囔道。
“……那就不要上來看星星嘛。”犬井戶締被他抱著,頗有些生無可戀,“我好困的。”
諸伏景光鼓了鼓臉,把懷裡的小暖爐抱得更緊了一點。
當然不是他臨時起意想要頂著夜風看星星,而是自晚飯後便有些疲倦的老婆婆執意如此。她原本甚至隻為自己準備了一把椅子和一塊毛毯,想等兩個小孩子睡著後再上屋頂。
然後就被兩個在拉門後麵疊疊樂偷窺外麵的小孩子抓了個正著。
“很冷嗎?”她樂嗬嗬地抻了抻毛毯,裹在兩個小孩子身上,“我記得雜物間裡還有一點以前野炊留下的柴,應該不至於起潮,我拿過來,我們一起烤火怎麼樣?”
“好~”
於是頂樓的天台上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篝火。
“你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留下來啊?”犬井戶締小聲地問著,動了動,尾尖勾起,虛虛地蓋住了諸伏景光裸露在外的脖頸。
“當然是因為你說的那個奇怪的氣味啊。”諸伏景光瞪圓眼睛,同樣小聲地回答道,“萬一是妖怪的氣味,婆婆要怎麼辦?”
犬井戶締:……
陷他於這幅境地的人竟是自己。
“是火還不夠旺嗎?”看見兩個小孩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婆婆有些擔憂地望過來,又用鐵叉翻了翻火堆,於縫隙處加進了一兩根細枝。
在躍動的火焰下,連空氣也逐漸變得乾燥起來。
“沒有啦,這樣就很舒服了。”諸伏景光連忙打斷她還想去抱毛毯上來的想法,“抱歉哦,讓婆婆這麼操心……”
“這有什麼。”她安然地坐在篝火邊,仍然是那副笑嗬嗬的模樣,隻是聲音慢慢輕柔了起來,“難得有人陪我看看星星,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犬井戶締盤腿坐在篝火旁,金色的瞳孔裡是隨風晃動的橘紅色火光,不僅是黑發的邊緣被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連毛茸茸的尾巴同樣像是被染上了火色。
身下是翻出來的毛絨毯子,身後是讓人安心又舒適的氣味,再加上時隔良久又坐在篝火旁的感覺,聽著柴禾燃燒時的劈啪聲,嗅著那股燃燒後的氣味……
他微微合上眼睛,身體不自覺放鬆下來,想淺淺地打個盹,最後卻頭一歪,靠在諸伏景光的身上睡著了。
懷裡小小的呼吸聲逐漸變慢變輕,最後變成了如同時鐘般規律的氣流音,每一聲都清晰地傳進了諸伏景光的耳裡,讓他想起了之前兩人相伴而眠的每個下午。
他小心地動了動犬井戶締的長發和尾巴,神情是一種沉靜的溫柔。
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會想起來之前發生在天神小學校的事件。在每個驚醒的夢裡,也總是能看見那個拎著大剪刀,在走廊拐角看過來的女孩子。
那個時候的恐懼在得知了真相後,儘皆化成了難以言語的憐憫和同情。可是一想到其他的受害者,這種悲切的心情又如同火焰般燃燒起來,變成負麵的……
是厭惡還是憎惡,或者說是看見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的悲哀呢?
人為什麼要傷害彆人呢。
明明是自己經曆過的那麼痛苦的事,最後卻毫不猶豫地加倍施加在了彆人的身上……
如果那真的是夢就好了。
諸伏景光對事件的真實性心知肚明,隻是本性讓他理解了其他人謊言的緣由,以至於他隻能跟著裝作相信了的樣子。
而他察覺真相的理由也很簡單——如果一切隻是一場噩夢,怎麼會有人因為一場噩夢而接連不斷地做噩夢呢?
似乎是捕捉到了他眼裡的恍惚,又似乎隻是想在夜深人靜的夜晚找點話題。指尖冰涼的老人俯下身來,輕柔地摸了摸諸伏景光的頭。
“在想什麼,小景光?”她的語調是老人特有的和緩與柔軟,帶著不急不緩的色彩。
“……”諸伏景光低垂著頭,在篝火旁烤了烤自己的手,等溫度足夠溫暖後捂住了犬井戶締的耳朵,小聲說,“我隻是在想我和KIKI以後的事。”
老婆婆笑起來:“幼馴染啊……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諸伏景光一懵:??
她也意識到了什麼,連忙輕咳了幾聲:“抱歉抱歉,婆婆的印象還留在之前呢。小景光說的是升學?”
諸伏景光悶悶地搖了搖頭:“KIKI的家裡人之前好像想搬家來著……”
這大概是再聰明的小孩子也沒辦法的事了。
升學,家庭,意外,轉學……分開的可能性有那麼多,堅持留在彼此身邊的理由卻隻有一個。
“嗯……搬家啊。”她的聲音慢悠悠地回蕩在溫柔的夜色裡,“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大家總是要去新的地方,遇到新的人呢。”
“……我不想那樣。”諸伏景光盯著晃動的火焰,聲音小小的,“我討厭那樣。我隻想現在的生活繼續下去……”
周一到周五去幼稚園,周末約上KIKI一起隨便做點什麼,毫無心理負擔地虛度時間。不管是在窗台曬太陽也好,還是盯著破蛹的蝴蝶看一個下午也好,什麼都不乾也隻覺得幸福。
已經是櫻花班的大孩子了,要學著成熟起來——這種話不想聽。
想要永遠永遠、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笑起來:“是這樣啊。”
對小孩子來說,改變大概是很讓人害怕的事吧,更何況是朋友要離開。隻是,這是遲早要習慣、要麵對的事。
老人並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也沒有憑借自己的人生經驗斷然否定他的不安,隻是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如果是那樣的話……”
“要相信,哪怕是分開,也是短暫的離彆。”她指了指諸伏景光胸口的位置,“隻要你還想著他,你們的分彆就隻是為了再次遇見彼此而已。”
諸伏景光抿緊唇,悶悶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隻是等一會扭過頭後,他抽著鼻子,還是無端感覺到一股酸澀。
說什麼人類和妖怪,說到底,也隻是兩個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孩子罷了。
老人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覺笑了一下,仰頭看向天空。
淺紫色的星雲隨著熠熠生輝的恒星在廣袤的黑夜中轉動,璀璨的銀河高懸於天空中,夏夜的漫天星光,儘皆投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
即使恒星早已消失,它留下的光卻仍然為旅人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如果真的要分開的話,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學會說再見,和你的朋友認真地道彆。”她說,“第二件事……”
“小景光,你知道正在照耀我們的星星的光,是幾百年前的嗎?”
*
朝日奈太太被發現離去的時候,是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
她坐在樓頂的扶手搖椅上,膝蓋上蓋著一塊柔軟的舊毛毯,身前的小圓桌上是很多封寫給家人的書信。
大家都說她是喜喪。
這當然是喜喪——她既沒有遭受病痛的折磨,也沒有留下任何遺憾,不僅是留給家人的信件,連無緣再見到的親友也為其留下了最後的聲音。
她合上眼睛的整個過程,就像是太陽的一縷微光灑進了被黑暗籠罩著的睡夢之中,最終隨著日出化作千風。
在她的葬禮上,諸伏景光捧來了一大籃小白花。他不知道這是什麼花,但他知道這是她生前最喜歡、在花圃裡種了滿滿一大片的花——春天來了,等待了一個漫長的寒冬的花苞迫不及待地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展現出了自己。
這是黑色短發的孩子第一次鮮明地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永遠地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了。
不是謝了還會再開的櫻花,不是雪化了還會再來的冬天,而是一陣偶然路過他人生的風,從此不再來。
穿著一身黑衣的諸伏高明跟在他的身邊,眉目沉靜,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遺憾,隻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最後一次在靈堂的黑白相片裡看見她微笑著的臉龐時,諸伏景光又忍不住想起了她最後說的故事。
“……高明哥哥。”他牽住旁邊兄長的手,注視著她就此定格住、再也不會動的容貌,聲音柔軟而稚氣,“人閉上眼睛之後,會登上銀河列車嗎?”
“在那裡,大家會再次相遇嗎?”
有些困惑的兄長回握住了他的手,卻溫和地從喉嚨裡擠出一句代表讚同的音節。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諸伏景光安靜地眨了眨眼睛,眼角上挑的貓眼裡是溫柔到近乎天真的藍色。他望向不遠處站在九條小姐旁邊的犬井戶締,他仍然是那幅稚氣而天真的孩子氣的神色,和這場葬禮肅穆的氣氛完全不符。
諸伏景光忍不住在心裡露出一點微笑。
“哥哥根本就沒有明白我在說什麼吧……”他柔軟地抱怨了一句,不顧諸伏高明挑高的眉梢,可愛地彎了彎眼睛,“嘛,算了。”
如果不管怎麼樣,在這條路的儘頭,我都會再次遇到大家的話——
“再見啦。”他小聲地說著,把微笑著注視他的老人留在昨天。
——哪怕是膽小又狡猾的我,也有勇氣說出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