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營結束之後,國中生們搭乘著巴士再次回到了學校。
因為活動列表上最後一個活動是野炊,等國中生們從學校解散的時候,天邊已經顯露出了暗色。
“明天見——”
“明天見。”揮彆了像是逃跑一樣隨著回家許可立刻消失的幼馴染,諸伏高明掩著唇打了個不明顯的哈欠,還沒等他邁出下一步,急匆匆地從身旁衝過,卷起一陣風的少女就高喊著“明天見”消失在了諸伏高明的眼前。
“……啊,明天見。”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還是補上了這句小橋葵聽不見的道彆。
不知道是不是離開了搖晃的車廂後還有些許的不適應,諸伏高明有那麼一瞬間,感到了輕微的恍惚。他似乎不止是在和友人輕快地再見,而是在和什麼更沉重的東西道彆。
他晃晃頭,把這張毫無根據的感覺丟在腦後,拍了拍身前掛著的背包:“KIKI,你先回家還是跟我一起去商店?”
睡了一路的大貓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毛茸茸的臉上滿是澄澈的呆滯,粉色的小舌頭都露出來一截。
嗯……一看就沒睡醒。
兄長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好心地把那截舌頭卷了卷推回去,輕聲解釋起來:“景光被你一個人丟在家裡肯定有點不高興。今天既然有空的話,我去把他之前想要的那個周邊買回家吧。”
“KIKI也是,不是饞新口味的汽水好久了嗎?”
犬井戶締打到一半的哈欠斷掉,它舔舔同樣粉嫩的鼻尖尖,鄭重地點了點頭。
“說起來,今天回去的話,你也要洗頭了……”諸伏高明抓住立馬準備逃跑的貓的後頸,溫和地詢問,“KIKI,讓媽媽幫你還是我幫你?”
犬井戶締:……
可以的話哪個都不想選,有沒有人能尊重一下動物的習性啊?
天掙紮著揮舞了一下四肢,但柔軟的爪墊拍在諸伏高明的手上除了讓他心情愉悅外毫無作用,因此最終除了尾巴也跟著纏上諸伏高明的手腕外毫無改變。
被揪住命運的後頸皮的大貓隻好弱氣地哼了一聲:“……喵嗚。”
非得選的話……還是選會小心地注意不會把水澆到他耳朵上的高明吧。
“我倒是沒問題。”諸伏高明抱著把它放回地麵,習慣性地最後叮囑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回應他的是貓貓揮舞著揮舞著就乘以2了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
世界寂靜無聲。
但是似乎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一個安寧而和緩,供人安睡的涼爽夜晚。
諸伏景光像是以往每次睡午覺一樣,安靜地閉著眼睛,趴在媽媽抱來的毯子上。但這次,他纖長的睫毛不再隨著呼吸微微顫動,以往平穩而有力的心跳聲也消失不見,身下的“紅毯”冰冷而乾涸,散發出讓人頭腦空白的鐵鏽味。
人在看見超乎想象的畫麵時,第一反應往往不是驚訝,而是茫然、困惑,就像麵對不想接受的事時,第一反應往往是否定一樣。
犬井戶締抱著難以言喻的不安感打開門後,在熟悉的通往二樓的階梯口裹足不前。
氣味不會騙人,聲音不會騙人,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不想麵對的心情。
這間宅子裡滿是死亡的氣息。
他茫然地看著樓上,像是在看一個自己從來都沒見過的世界那樣,恐懼而視若洪水猛獸。
時鐘仿佛都停止了片刻,在連空氣都凝固了的世界裡,他尾音顫抖,不自覺吐出的話輕得像是一陣微風:“騙人的吧……”
仿佛終於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麵對現實,像個成熟的大孩子一樣去解決而不是逃避問題,犬井戶締軟著腳向上走了兩步,差點從樓梯上滾下來。
他晃了晃腦袋,急促地喘了兩口氣。
緊接著回蕩在死寂的宅子裡的不是急促的腳步聲,而是地板兩聲清脆的起跳、落地音,零碎混亂的爪子和地板接觸的聲音——這種聲音非常特殊,幾乎聽過一次就不會再忘,有著獨特的輕快節奏,光是聽到就讓人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這次,聲音的主人聽起來慌慌張張,甚至又滑了一下,差點摔倒。
諸伏景光幾乎可以完全在腦海中複刻出那樣的景象了。
那是半人半獸,混跡在人類社會裡,努力地試圖融入其中的孩子。
在跳躍的時候,他會用尾巴裹住自己,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躍動著的白色火焰;在而在奔跑的時候,他又變成了四肢著地的姿態,那種富有節奏感的沉悶聲響也是由此而來。
緊接著,諸伏景光感覺到——也許不應該說感覺,但是很奇妙的,他就是知道——犬井戶締小心翼翼,甚至是滿懷著前所未有的恐懼接近了他。
最先感覺到的是嗅聞。
隨著急促的呼吸聲,微弱的氣流從皮膚上劃過,很快就來到了臉頰上,顫抖著長久地停留於此。
接著是小心過頭的觸碰。
淩亂散落出來的長發落在了諸伏景光的身上,但似乎是覺得仍然不夠清晰,細微的窸窣音後,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貼在了諸伏景光的胸膛上。
是在聽心跳聲嗎?可是他身上現在完全稱不上乾淨……
諸伏景光突然感覺到了一點難為情。
他的上衣完全被血浸透了不說,身下的地板估計也是這種慘狀,而臉上、手上更是如此,沾上的血早就已經乾涸在皮膚上了,黏膩又難受,碰到的感覺一定更糟糕。
彆看KIKI平常懶得打理自己,實際上那家夥的潔癖就像貓一樣,對於灰塵、泥土之類從來都是敬而遠之。
讓你見到這樣的我,真是不好意思。
諸伏景光以一種奇妙又帶著點好笑的心態,在心裡道了聲歉——雖然這份心情好像再也沒辦法傳達給他了。
最後感覺到的,是皮膚上被打濕的溫暖的感覺。
在終於確認了現狀,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之後,僅僅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大顆大顆的淚水便溢出了犬井戶締的眼眶,滴在了諸伏景光的臉上。
濕潤而溫暖的感觸隻持續了很短暫的一瞬間,那點溫度無法染上他漸漸冰冷的皮膚,最後隻留下了潮濕的感覺。
啊……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KIKI哭吧?
而且還是那麼狼狽的哭法,漂亮的臉全都皺在一起,完全沒有平常好麵子的作態……
“什麼啊……”聲音幾乎是顫抖著從喉嚨裡擠了出來,乾澀又斷斷續續,“騙人的吧……Hiro……”
好可憐。
也好可愛。
想要安慰他,叫他不要再哭了,又想要再多看看他,看著他為自己露出這樣的表情而感到奇怪的高興……
但是好像什麼都做不到了。
“Hiro,動一動、動一動好不好……不要閉上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KIKI好不好?”像是撒嬌一樣的聲音吐字含混不清,夾雜著難以抑製的哭腔,“嗚……”
漸漸的,能聽到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水珠砸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呼喚著自己名字的聲音……全部都逐漸遠去了。
稍微睡一會吧?
沒關係的,隻是稍微分開一會而已。再醒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還會再見的……
……所以,不要再哭了。
我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抱著安慰你了。
*
姐姐說,想要和那個人一起,過上屬於人類的平凡生活;
沙耶說,比起事前放棄妥協,還是事後反悔比較好;
高明說,凡事都要儘力而為,因為覆水難收,積重難返。
屬於諸伏景光的,那個的小小沙漏裡,時之砂即將流失殆儘。
想要再次看到你的笑容、想要繼續注視著你、想要看見你的夢映射進現實,想要聽見你呼喚我的聲音。
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了。
伴隨著難以抑製的抽噎,有著金色寶石瞳孔的人類按住自己的胸膛,摸索著心的方向,屬於小孩子的柔軟的指尖一點點地沒入了自己的身體。
有一樣東西,對犬井戶締來說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對於現在的諸伏景光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如果選擇被馴養,那就要承擔一點哭泣的風險。
假如名字是脖子上的項圈,那麼從做下這個選擇開始,連接著項圈的鎖鏈也已經化作實物,將他們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在無數紛繁雜亂的思緒中,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悲傷,犬井戶締咬緊牙關,全然不顧及自己已經被犬牙咬穿的地方,牢牢地鎖住了即將傾瀉而出的悲鳴,抓住了那顆正怦怦跳動著的心臟。
他隻聽得見心裡在回響的,那個微小的聲音。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拜托了——
為了抓住轉瞬即逝的流星,人究竟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在滴答的水聲中,那雙鎏金色的眼眸驟然黯淡了些許。
——不過,從現在開始,我終於得以窺見你平常所見的景色,行走在一條你走過的道路上了。
*
應該審視奪度。
應該三思而行。
應該隨機應變。
但是那個時候,諸伏景光能聽到的隻有胸中的怦怦,它們越來越響,直到整個世界都被怦怦聲填滿,急促的鼓點催促著他做些什麼。
……他做了什麼?記不起來了。
但一切都應該歸於平靜才對。
那震耳欲聾的聲響為什麼還沒有停止?
它不知疲倦地跳動著,仿佛永遠都不會變的太陽,又好像是永遠高懸在天邊的月亮,宇宙中投來一瞥的某顆行星,自顧自地散發著光芒,卻帶來了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好溫暖。
他的指尖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冷意,臉頰上似乎沾到了什麼黏膩的東西,胸膛上麵莫名的沉重,似乎被什麼柔軟的東西重重地壓著,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鬆。
……要喘不過氣來了。
帶來這份溫暖的,究竟是什麼呢……?
*
“……我回來了?”
家裡似乎太安靜了。
天已經快黑了,但不管是一樓還是二樓,廚房還是客廳,燈都沒有亮起來。
諸伏高明隨手打開燈,懷揣著困惑和不知從何而來的忐忑,一步步走上二樓,對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了徹底的頭腦空白。
奇異的熟悉感,就好像在哪裡見過這一幕一樣——
熟悉的走廊,陌生的走廊;熟悉的家人,陌生的姿態……而在鋪天蓋地的血色之中,諸伏高明幾乎是頭暈目眩地繞過了倒在地上的父母,雙手顫抖。
他第一次覺得那團微微起伏的白色是如此顯眼。
就像以往每個睡午覺的下午一樣,犬井戶締縮成一團,柔軟的腹部緊緊貼著諸伏景光的頭,側著抱住他,頭枕在他的胸膛上,而長得不可思議的尾巴就是最好的被子,遮蓋住了兩人的上半身。
——隻是這次他睜著眼睛,神情惶惶不安。
景光的姿態也和往日裡相差無幾,呼吸悠長而綿軟,吹的長尾那一小塊的毛發有些濕潤,隨著氣流微微晃動。
——但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忽略的是,兩個人身上已經徹底乾涸掉的深黑色痕跡,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鐵鏽味。
諸伏高明滿臉空白,不知道是該感到慶幸,還是該細細感受越過遲鈍追上來的悲傷。在他扶著門試圖站穩的時候,那雙金色的眼睛從黑暗中投來了視線。
幾乎是在清醒的瞬間,犬井戶締原本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姿態就化作了焦躁。他的尾尖在空中一抖一抖,濕潤著眼睛將諸伏景光抱得更緊了一些的同時,用氣音呼喚了起來:“高明……”
“……KIKI,我看見爸爸媽媽了。”諸伏高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墜夢中般虛幻而毫無真實感,“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就那樣了。”犬井戶締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飛快地將頭壓了回去,緊緊地貼著諸伏景光的胸膛。
小孩子聲音還帶著小小的顫抖和乾澀。
他的動作很快,但諸伏高明在出於本能,下意識逃避現實的同時,頭腦卻加速運轉,儘力捕捉著每個細節——
……KIKI的胸前,是怎麼了?
帶著一絲越發不詳的預感,諸伏高明走過來,慢慢地蹲下,膝蓋著地,檢查起了兩人的狀況。
首先是滿身狼狽的諸伏景光。
他閉著眼睛,就像是陷入了甜美而安穩的夢鄉一樣,安穩地睡著,一絲一毫要醒來的意思都沒有。
這是諸伏高明收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景光身上穿著的衣服雖然已經完全能被稱之為血衣了,但他本人卻完全沒有受到傷害,連一點傷口都沒有找見。
但這同樣是諸伏高明感到不對的地方。
如果沒有傷口……血是從哪裡來的呢?
他壓抑著不安,看向犬井戶締,尋求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諸伏高明深吸一口氣,突然從小孩子的嗚咽聲中明白了什麼。
——那是景光的血。
可那麼大的出血量,景光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臉色紅潤,看上去沒有絲毫失血的跡象。
——那是KIKI的血。
提前回家看到這幕的KIKI一定做了什麼,以一種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保住了景光。
——那是絕不能被發現的事。
兩個人如此大劑量的失血,血液已經浸透地板,留下了沒辦法短時間內抹掉的痕跡和自己的DNA信息。
——這是絕不能被發現的事。
無論是起死回生,還是重傷後的平安無事,都是永遠不能對他人吐露的秘密——!
父母的死訊無法改變,也沒辦法藏下,他需要報警聯係警察;景光和KIKI的異樣必須藏起來,想辦法掩飾住不該存在的東西,比如血跡、血衣;他回家的時候有跟鄰居打過照麵,短時間內可以說是沒有反應過來,時間一長再報警也會有些奇怪……
他是長子,是長兄,是家裡兩個小孩子唯一能依靠的對象。
諸伏高明咬了咬牙,一把拎起還趴在景光身上發抖的犬井戶締:“KIKI,沒時間讓你害怕了……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回來的時候,景光和爸爸媽媽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