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井戶締還在無法抑製地發著抖,隻能慢慢地點了點頭。
最糟糕的一個消息。
犯人也知道這件事——!
“你知道犯人是誰嗎,你看見他了嗎?”
“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能聞出來嗎?”
犬井戶締通通搖頭,半響從嗓子裡憋出了一句聲音細微的話:“橘子的味道……太重了,我聞不出來……對不起。”
對諸伏高明來說細微的氣味,對犬井戶締來說卻格外明顯,那絲清甜的柑橘味和皂香混雜在殘酷的鐵鏽味裡,把本就微弱的陌生人的氣味徹底蓋住。
橘子味?不,是寵物驅避劑。
諸伏高明第一次在氣味方麵做出了和氣味專家不同的判斷。
他深吸一口氣,來不及思考這條線索有什麼用,便安撫似地把小孩子抱在懷裡拍了拍背:“KIKI,冷靜點。”
但他放在小孩子背上的手和犬井戶締一樣,仍然在細微地顫抖著。
“……接下來,我有幾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他注視著犬井戶締惶恐不安的神情,強硬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可以幫我嗎,KIKI?”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他終於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犬井戶締原本雪色的長發末尾,染上了像是被火燎過一樣乾枯的焦色。
這給了他一點靈感。
小孩子壓抑著哭腔,努力打起精神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接下來我的每句話你都要仔細聽好,牢記在心裡。”
“第一,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管對誰都不可以說……”
*
家裡的財物完好,門窗完好——這證明凶手是被爸爸或者媽媽放進屋內的,要麼他的職業特殊,要麼是熟人作案,而結合完好的財物來看,凶手所需求的並不是錢財。
行凶的凶器是陌生的利器,但凶手在用完它後隨手便扔到了屋內——他很有自信不會被發現線索、或者說他沒想到指紋的問題?帶著凶器上門,說明凶手早有預謀,那麼答案隻能是前者了。
他不是激情殺人,他早已想好了脫罪的退路,這是一次圖謀已久的殺人案。
……而諸伏高明要做的,就是牢牢記住這些細節的同時,更改這裡的某些細節。
諸伏高明舉著錄像機事無巨細地拍攝著現場的每個細節時,犬井戶締從衣櫃裡翻出衣服,又從浴室裡搬來水和毛巾,簡單擦洗過後給他和諸伏景光兩個人都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諸伏高明從櫃子裡翻找著家裡的存折、值錢物品時,犬井戶締抱著幾件沾上了血跡的衣服跑去浴室,將燃燒後的灰燼通通打散衝入下水道。
諸伏高明收拾好背包,從浴室裡找出漂白劑倒在走廊的時候,犬井戶締抱著諸伏景光,不安地在旁邊看著。
如果一個人有做福爾摩斯的才能,那麼,他一定也具備了成為莫裡亞蒂所需要的才能。
諸伏高明咬著自己的指甲,拚命思索該如何掩飾這件事的時候,一個堪稱是瘋狂的念頭逐漸從心底生根發芽,又在看見犬井戶締時,成為了決定性的想法。
——把這一切都焚燒殆儘,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他沒辦法解釋為什麼犯人仔細清理了犯罪現場的血跡,卻沒能發現被抱到衣櫃裡的景光。血衣已經撕碎燒成灰,衝入下水道死無對證了,可那塊範圍驚人、難以掩飾的血跡,偏偏是最需要被隱藏起來的東西……
七歲小孩子的話,不會被當做口供,也不會具有法律作用,最多是當作鎖定嫌疑人時的參考。
這句話無論對諸伏景光還是對犬井戶締而言,都是一樣的。
而既然當事人說的話不會被信任,那麼最有話語權的人自然是第一時間來到案發現場的第二目擊者了——諸伏高明抬起眼睛,明白那個瘋狂的計劃正在逐漸具有可行性。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帶著景光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長野。
警察和報紙那邊,哪怕不用好好地拜托,也是會儘最大努力保護受害者隱私的,隱匿下事件幸存者的存在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唯獨天神町,是絕對不能再待下去了。
離開的犯人看見新聞,一開始也許會相信,可隻要他們還住在這裡一天……
遲早會被發現的。
那本應離開的亡魂,仍然沒有前往彼岸。
“KIKI,如果是你自己點的火,你能做到燒掉其他東西的同時不燒到人嗎?”
得到犬井戶締肯定的答複後,諸伏高明接著追問:“那麼,在特定的區域減小火勢,保留下文件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會加油的!”小孩子沒什麼底氣地回答道。
“……拜托你了。”
事到如今也沒有彆的辦法了。
最後設置好虛假而簡陋的定時燃燒裝置後,諸伏高明深吸一口氣,用衣服隔著指尖推下了鞋櫃上的花瓶。
“砰——”
瓷器跌落於地板破碎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他儘可能冷靜地呼吸著,用指節敲了敲旁邊的鞋櫃,連被什麼東西劃傷了也沒來得及在意——聽到他信號的小孩子同樣深吸了一口氣。
忍耐著苦澀的心情和鹹澀的淚水,犬井戶締咬緊牙關,將二樓點燃。
不滅的火焰升騰而起,照亮了這個彌漫著鐵鏽味的恐怖夜晚,也照亮了諸伏高明晦暗的神色。
他在做什麼?
他可以說是毀掉了現場所有的證據,毀掉了能搜尋到犯人的線索,在這一場衝天的大火後,有個惡貫滿盈的家夥也許就能逃過法律,得到自由。
諸伏高明當然想要抓住凶手,把他丟進監獄裡,用儘一切力量、想儘一切辦法,在法律的範圍內讓他痛不欲生、明白生命的重量、懺悔犯下的罪行——但他更清晰地意識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這麼做會牽連到景光和KIKI的話,無論父母怎麼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都說死者為大,但活著的人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所以,即使非得毀掉案發現場也沒有辦法,他想這麼做,他要這麼做,他必須這麼做——
從此以後,這是隻有他能破的案子,是他的責任。
恍惚間,他聽到了鄰居驚慌的呼喊:“著火了——”
少年深吸一口氣,重新背起背包,虛掩著口鼻向二樓奔去。
“……KIKI!景光!”
*
“先是什麼東西被打破的聲音,那個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他們是非常有禮貌的鄰居,平常也安靜,像這種事還從沒發生過。我當時感覺有哪裡不對,於是立馬出門去看了一眼。”
“時間?啊,我剛好有在等七點的……見笑了,畢竟最近的電視劇……”似乎是意識到話題有些跑偏,還想抒發一下對近年來越來越好看的電視劇的感想的夫人輕咳一聲,“那個時候應該剛好是整點,因為片頭剛好開始播放。”
“然後,我就聽到那種火焰燃燒的聲音從房子裡蔓延出來,緊接著是蹭得竄起的火焰,真的嚇到我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來,諸伏君剛剛好像才回家,而他們家的其他人今天似乎都沒有出過門,我下午還看見諸伏夫人在打理庭院……”
她細長的柳眉憂鬱地聚攏,彙成一座秀氣的小小山峰,眼中的哀切不似作偽。
眼底下一片青黑的青年警察聽到她的話,歎了口氣,安慰了兩句,“生死無常,請節哀。”旋即又覺得說這話好像哪裡不太對,掩飾似地地用筆點了點手裡的警察手冊,“請接著詳細按照事件發生的順序進行描述吧……”
“拜托了。”他補充道。
“唉……說起來也是可憐人。”那位夫人歎了一口氣,細長的眼眸微微半闔,眉目流轉間便讓人感覺到了真切的哀愁,絲絲縷縷,她柔聲低語,“不過幸好那孩子沒有事,真是萬幸啊……”
“說到這個,您知不知道他們一家人有沒有和誰發生過矛盾,起過衝突?”
“我沒聽過這樣的事。”夫人對著他搖了搖頭,耐心解釋起來,“諸伏先生是在小學做老師的,文化人,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斯文的很。諸伏太太也一樣,溫柔的能滴出水來,哪裡有跟彆人結怨的道理?”
她歎口氣:“真是可憐啊,那孩子。”
滿臉菜色的警官並沒有意識到她說的是“那”孩子,而不是出現在事件檔案裡的“三個,”或許他以為那是個代詞也說不定。
似乎是覺得自己已經回答了足夠多的問題,這位夫人眨了眨眼,收斂起那份哀切,柔聲詢問:“請問,我可以收養他們嗎?”
“……啊?”警察官對這樣的展開毫無設想,切切實實地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應該……不行吧?受害者雖然是未成年,但本身還有三代以內的血親在……”
……那樣的話,那孩子要怎麼辦?
夫人那雙琥珀般溫潤的眼裡閃過一絲關切:“他們都會一起被收養嗎?”
“這個概率不大。”另一位更年長的警察官搖搖頭,指出了非常現實的一點,“畢竟養孩子是一筆很大的支出……”
一口氣多了三張嘴,光夥食費就不是小數目了。
麵容姣好的夫人肉眼可見的更憂愁了些。
她披著件灰色柔軟的羽織外衣,此時收攏袖子,輕輕抵著臉,作出思考的模樣,輕而淺地歎著氣。那長長的袖子下垂,隨著風柔和地擺動,在地麵上投下一抹似鳥雀飛翼的影子來。
“……感謝您的配合,之後如果有想起什麼新線索也可以撥打我們的電話。”
警察官客氣地結束了這次問話。
等離開街角後,他用手肘碰了碰搭檔:“鑒識科那邊有新進展嗎?”
“沒有。”搭檔翻閱著自己的記錄,利落地回答道,“那樣的現場還能有什麼進展?不要說燃氣爆炸和起火,光是滅火就已經是對現場毀滅性的打擊了……不過一定要說進展的話,確實有一個。”
看著警官好奇的目光,搭檔合上筆記本:“醫院方麵的最新消息,案件的幸存者醒過來了。”
“……!那樣的話……”
搭檔瞥了眼青年警官因為想到什麼,而顯得興奮的臉龐,不緊不慢地潑了盆冷水:“上麵說的是好消息。壞消息的話,我這裡也有一個。”
“醫院方麵傳來消息的不是兒科,是精神科。”他看著同伴有些呆滯的表情,好心補充道,“因為受到的刺激太大,那孩子不僅失去了部分記憶,而且還患上了失語症……太複雜的專業術語我也能沒聽懂,但一句話概括的話就是——”
“從幸存者那裡得到犯人信息這條路,已經徹底沒戲了……”說著,他短促地“嗯?”了一聲。
“怎麼了?”同伴看過來。
“剛剛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從頭頂劃過去……?”他遲疑地仰頭看了看,又連忙閉上眼睛垂頭。
藍寶石般的晴空刺亮,仿佛剛剛那抹掠過他的黑影隻是烈日下的幻覺。
“……是雲吧?或者鳥……”搭檔這麼猜測道。
*
被帶去警察署後的第二天,諸伏高明在那裡看到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您是?”
“你好,初次見麵,在下九條正宗。”這位特意前來見他的青年叼著煙從前台投來一瞥,他眼下一片青黑,神情頹喪,看起來像是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青年人回頭和旁邊的警察交談了兩句,便邁步向諸伏高明走來。
“我是鞘的哥哥……唔,也是龍的哥哥。”他這麼說著,就看見了諸伏高明眼睛裡掩飾不住的茫然。
青年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抱歉,龍的名字是犬井才對……是這個吧?”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節哀。”他背對著滿臉關心的警察官,自然地壓低了聲音,把自己的言語藏進了警署內的嘈雜交談聲中,“諸伏君,我這次來隻有一個問題。”
“鞘臨走前把龍拜托給了我……”青年雙手插兜,微微彎腰,“但是,當我知道了他這段時間一直和你們生活之後,我還是想問問看。諸伏君,你是怎麼想的呢?”
青年輕聲說:“來之前我已經和負責案件的警官交談過了,他告訴我你的那些親戚裡也有願意收養你和景光的人,雖然是分開收養,但我想血緣關係還是比較重要的……你要見見他們再做決定嗎?”
諸伏高明凝視著他,少年人的眼底仍然有些恍惚,但一晚上的時間卻已經足夠讓他冷靜下來了。
“分開……收養?”他重複了一下這個詞,似乎有點不理解。
九條正宗摸了摸脖子,忍著掏出一根煙的衝動,隻是指尖微微勾了勾:“啊,分開收養。不是你去東京,就是景光……應該是這個名字吧?總之,願意收養你們的親戚一個在東京,一個則就在長野,但他們都隻願意收養一個。”
“……KIKI呢?”
九條正宗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了一下:“跟我走。”
他這次是真的有點困擾了。
“諸伏君,我不太清楚你是怎麼想的,”他斟酌著語言,“但是龍是不適合和彆人一起生活的,你也知道吧?”
“我必須帶走龍,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他,鞘在東京都給他留了房子。”
諸伏高明沒有理解他的這句話,或者說,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理解的意思是正確的:“……您的意思是?”
“呃……我不太能離開山梨,而龍也不適合過來……”九條正宗被他過分銳利的目光盯得竟然有些緊張。
諸伏高明審視地上下打量了他一會,慢慢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回絕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抱歉,我不能讓九條先生帶走KIKI。”
九條正宗摩挲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掏出來的煙盒,在少年人還是有些緊張卻倔強的目光裡,露出了一個屬於成年人的狡詐的滿意微笑。
“這樣的話。”他輕聲說,“我們也許能達成共識也說不定呢,諸伏君。”
“我把龍……不,我把KIKI留給你,而作為交換,我幫你解決一些小問題,比如東京都的住所,未來的生活資金,收養手續上的一些小麻煩,保證你們兄弟不會分開怎麼樣?”
諸伏高明眨眨眼,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九條先生給出的,似乎都是對我有利的條件?”
九條正宗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裡終於帶上了些真實的欽佩:“不,諸伏君,光是你留下龍就已經幫了大忙了。”
“我可不是鞘,能管得住他。”他自嘲般笑了笑,卻也沒多少失落,轉而打趣了起來,“而且如果他真的跟我來了山梨,到時候把你們拆散的我豈不是要被他吃掉?”
這話聽起來像是玩笑,卻也未嘗不是九條先生的肺腑之言。
能管住KIKI的人,又怎麼會在眼裡對他有著藏不住的忌憚與警惕?九條小姐對待KIKI的時候,從來都是一揪耳朵二打屁股三罰站,她從不視那孩子為洪水猛獸,而是真切地把他當做人類來撫育。
那隻是個小孩子而已。
諸伏高明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目光銳利而堅定。他緊了緊抓著背包的手,向著連夜驅車趕來的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後就拜托你了,九條先生。”
“請多指教。”
“……啊,請多指教。”他眨眨眼睛,“既然諸伏君這麼決定了,接下來的事通通交給我就好。”
九條正宗掐著煙,無意般補充了一句:“七天之內,我會全部搞定的。”
如果不算上屍檢的時間,從停靈到下葬,剛好七天。
諸伏高明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非常感謝。”
*
人長大的過程,就是和各種各樣的事物說離彆的過程。
從喜歡的零食從便利店的貨架上消失,到停產的小眾口味汽水,再到過時的玩具,最後是畢業後自然而然再也不見的同學,走上不同的道路的朋友,不得不告彆的家人……
這一切都比諸伏高明想象的要快得多。
葬禮那天的天氣陰沉,隻有一層朦朧的輝光穿過雲層,黑色的長柄雨傘像地麵上的烏雲一樣罩在他們身上,將一切都藏在了陰影裡,蒙上一層晦暗的色彩。
在婉拒了所有好心或善意的勸說之後,諸伏高明在父母的墓前最後獻上了一束花,帶著兩個還沒緩過神來的小學生搭上了離開長野的特急。
——他還會回來的。
——直到了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