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諸伏高明權衡再三後,接受了九條正宗的收養,帶著兩個弟弟一同前往東京。
一方麵是為了給景光提供更好的醫療條件,在這個年代,心理醫生還是個稀罕物,長野的醫療資源和東京都是有著絕對的硬實力差距的,一方麵是對長野的逃避——是他的逃避,也是兩個小孩子的。
陌生的環境可能會引發不安,但如果留在長野縣,如此熟悉的環境必然會加劇PTSD,再加上那場慘案同時留在他身上的痕跡還有失語症、輕微的幽閉恐懼症和心理退行,這些都需要得到妥善的治療。
“換一個地方,找個好的心理醫生,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吧。”
諸伏高明至今還記得長野那個醫生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帶著掩藏不住的同情和憐憫,同時推過來的還有一封推薦信。
“有時候,遺忘也是一種幸運。”那位醫生這麼說著,推了推金絲眼鏡,反光的鏡片遮擋住了他的神色,讓諸伏高明終於能從那種密不透風的窒息感中緩一口氣,“要不要嘗試一下?”
“藥物輔助,會讓他模糊掉那段時間的記憶,雖然可能會連更早一些的也忘記,但是……”
青年醫生轉了轉筆,抽出一張嶄新的白紙,筆鋒飛舞地在上麵寫下一行字,神色裡蘊含著複雜的深意:“增強型β-阻滯劑*,雖然是治療心血管疾病的藥物,但在記憶方麵,有一些也許他會需要的副作用。”
忘記掉那一晚的事,忘記發生在麵前的慘劇,對生性固執的景光來說會是一件好事嗎?
哪怕不用看,諸伏高明也知道身後的診療室的情況——一定會是犬井戶締緊緊地抱著景光,笨拙地安慰他的景象。
自從那個晚上過後,他們兩個人就沒有鬆開過諸伏景光的手,確保景光無論是什麼時間段睜開眼睛,看見的都會是熟悉的麵孔。
似乎是察覺到了兩個人的擔憂,諸伏景光在最開始哭了兩個晚上之後,便逐漸學會了把心情隱藏起來,哪怕是在葬禮上也沒有泣不成聲。
不如說在那一天,諸伏高明從弟弟眼裡看見的是咬牙切齒的仇恨和絕不回頭的堅持。
“不用了。”於是在九條正宗的默許下,諸伏高明越過監護人,出言回絕道,“他可以自己挺過去。”
熟悉的世界分崩離析隻需要一個瞬間,但要將它們拚湊回原狀,花費的時間卻無從計量。
諸伏高明了解自己的弟弟。
比起將那些沉重的東西放下,他一定會選擇背負起它們咬牙前行,直到真正的犯人落網的那一天才會放下——倘若這能成為他、成為他們前進的動力之一,也許也算是唯一的好事。
*
“歡迎來到東京。”九條正宗幫忙聯係的學校教務長微笑起來,在來自長野的轉校生的入學資料上蓋上了鮮紅色的公章,溫和而惋惜地看著眼前神色倦怠的少年,“諸伏君。”
諸伏高明愣了半拍才輕聲回答道:“……啊,還請多多關照。”
教務長微笑起來,聲音裡帶上了在過去幾天內諸伏高明已經聽厭的寬容:“我看過你的成績了,稍晚一點入學也無妨,你應該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處理一些私人事務吧?”
他確實需要時間,需要更多的時間。
於是教務長了然地遞給他一張名片:“在半個學期內,你都可以自由選擇入學的時間,隻要打我的電話就可以了。”
“那麼,祝你能在東京得償所願,諸伏君。”
*
東京都,這座現代的鋼鐵都市,以高度發達、遍布全都的軌道交通為骨架,以19世紀的傳統和21世紀的現代融合的銀座為心臟,在現在的時間來說,同時也是當之無愧的亞洲明珠。
總之,是和長野縣完全不同的地方。
空氣裡不再能嗅到屬於自然的氣味,轉而變成了咆哮的發動機所帶來的排汙氣,視線可及的範圍內,自然的痕跡好像隻剩下了路邊的行道木。
這樣的城市,要說哪裡比長野好的話,大概也隻是遠超長野的醫療資源和便利的生活水平了吧?
……希望能真的幫到景才好。
即使是在散步期間,犬井戶締也憂心忡忡的擔心著諸伏景光。而想到這件事,他便下意識地順著右手看過去,試圖用視線捕捉那道不知不覺間比自己稍矮了些許的身影。
搬離長野縣之前,諸伏景光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過往數年的開朗陽光就像是一場幻夢,再也沒有出現在那張隻剩陰鬱不安的臉上過。
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停止的話語聲消失後,犬井戶締不得不放棄以聽力確認他確實存在,轉而投向了嗅覺、觸覺和視覺。
諸伏景光牽著他的手,駐足在兒童公園的門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裡麵。
該說不愧是東京都嗎?
不大的兒童公園內,該有的設施倒是毫不含糊。沙坑、秋千、滑梯、蹺蹺板、攀爬架之類一應俱全,甚至連玩耍的孩子們也沒有缺席,在秋千前麵的空地上打成一團,時不時傳出壓低的痛呼和拳腳相向的聲音。
從幾道翻滾中的黑灰色中,犬井戶締瞥見了一抹金色,看起來像是他的眸色,卻又顯得更加耀眼,像是陽光透過樹梢灑下來的金色光斑,不斷地晃動著。
像陽光又像是黃金。
擁有著這樣美麗的發色,簡直就像是被神明從人群中標記了一樣,不管是怎樣灰暗的地方,想必都會一如既往地閃閃發光吧。
……是外國人?
犬井戶締不自覺地伸手撚了撚自己的白發。
不管這個國家表麵上的行動如何,大部分的國民對待外國人都是沒什麼好感的,尤其是近年來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外國人都會被當做是“搶占了本國資源”、“讓國民生活困難”的罪魁禍首而排斥。
成年人的社會還好,惡意僅僅在有禮的表麵下暗潮洶湧,小孩子的世界卻更加直接,他們不理解這是為什麼,隻是學著自己的家長,像模像樣地說著那些尖銳的話語。
犬井戶締沉默著壓了壓頭上的鴨舌帽——他原本就控製不好情緒激動時冒出的耳朵,這段時間更是收不回去,乾脆在諸伏高明的建議下戴上了鴨舌帽。
帽子當然壓不住,但剪開了兩個口子的帽子足以安置耳朵的同時產生異樣感,時刻提醒他注意用魔力覆蓋住產生隱形層。
諸伏景光大概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
棕黑色短發的男孩子挽了挽袖子,確定卷了幾圈的袖子不會在劇烈運動下散開後,又摸索了一番身上的口袋把手帕和鑰匙塞給了犬井戶締,隨後神色陰沉地打算走過去。
“……Hiro?”剛剛還裝得像靠譜人的犬井戶締有些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些零散的物件,不知所措地跟在他後麵走了兩步。
景是要去幫忙?
……這副表情他還是第一次見,誇張點說,簡直是充滿了殺氣,那雙藍色的貓眼裡滿是冷戾之色……等等,真的誇張了嗎?
犬井戶締堪稱呆滯地看著諸伏景光走上前去,禮貌地拍了拍似乎是領頭的人的肩膀,在他回頭後乾脆利落地給了他一拳。
犬井戶締跟著抖了抖,下意識捂住自己的眼睛的同時把剛剛想說的話徹底咽了下去。
原本想跟他說這附近就有巡邏的警察的……果、果然還是算了吧。
*
諸伏景光對東京都沒什麼興趣。
第一天抵達東京的時候,是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
這裡是徹夜燈火通明的繁華都市,人群熙熙攘攘地穿梭在鋼筋混凝土之間。紛繁璀璨的霓虹燈在細密的雨簾之下,散發出模糊的光暈,各種光怪陸離的色彩倒映在被打濕的柏油馬路之上。
儘管外麵的雨還在不停地傾瀉著,車內的冷氣仍然打得很足。諸伏景光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都被凍得有些發抖,但他自虐般感受著徹骨的涼意,一言不發地注視著車窗外的都市夜景,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這是漠不關心蓋過了寒冷的時刻。
為了阻擋雨水和濕氣,車窗早早升到了最頂端,雨滴在玻璃外側彙聚成流,劃分出一條條細小的分流,倒映出他蒼白的臉色。
如果可以的話,他仍然想要留在長野。
但是不管是哥哥還是KIKI,都小心翼翼地詢問著他——就像在麵對易碎的琉璃製品那樣——要不要來東京、要不要離開長野。
他們自以為掩飾的很好,所以諸伏景光也隻能沉默著忘掉那些醫生和警察的交談,從不過問案情的進展,對報紙上占據了一周的頭條視而不見。
他可以做什麼?
什麼都做不到。
諸伏景光是聽話的好孩子,也是懂事過頭的乖孩子。
所以他隻是點點頭,說:好。
把指尖搭在冰冷的玻璃上,諸伏景光側過頭凝望著被甩在身後的景色,身旁是在小聲和高明哥哥交談著什麼的KIKI。但他的手仍然和諸伏景光緊緊相連,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再分開。
“我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
這麼說著,那家夥不分晝夜、不分場合,固執地把手遞過來,一旦稍作遲疑,金色的眼睛裡就會浮現出比他還要脆弱的色彩。
——這又不是你的錯。
應該安慰他的,但最後諸伏景光也隻是沉默著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十指相扣的地方傳來了穩定的暖意。
*
諸伏景光決定討厭東京。
不是因為每天都要吃的花花綠綠的藥片,也不是因為嗓子眼有些發疼,也不是因為吃完藥後久久不消散的如鯁在喉的感覺。
新的居所很大,是比長野的老家還要大的宅子,地理位置也相當優越宜居。步行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最近的警察署、醫院,兩條街外有一家私人診所,附近的兒童公園幾乎快要突破個位數,地鐵站隻需要十分鐘就能抵達,隅田川就在墨田區旁邊。
看起來一切都很好,平常拽都拽不動的KIKI現在二十四小時無休地粘著他,不管做什麼,隻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
可是空氣的味道讓人感覺不適,晚飯的味道讓人喜歡不起來,不管高明哥哥多努力都一樣。
現在還增加了一個討厭的理由。
這裡不歡迎外來者,不歡迎異類,不歡迎特立獨行者。
諸伏景光沉著臉,不顧好像已經蹭破了皮的指節,麵無表情地對著那個和夥伴一起霸淩他人的家夥又來了一拳。
那個男生被先製攻擊打蒙了,但他的同伴倒是仍然清醒,捏著拳頭便準備回擊,在他的拳頭落到諸伏景光身上之前,一頭白發,尾端染上黑灰色的少年抓住了他的手腕,看過來的眼神如同野獸一樣冰冷而無機質,充滿了讓人類本能畏懼的野性。
“你這家夥是有什麼毛病嗎?!”那個猝不及防之下被諸伏景光揍了兩拳的男生從地上爬起來,“想替他挨打?老子現在就能滿足你!”
接下來發生的事,降穀零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因為諸伏景光的回答是禮貌而無感情地回以微笑,以及迎麵再來一拳。
這一拳下去,不僅是四個霸淩彆人的小鬼,連原本被摁著揍的降穀都有些發怵。
那個、怎麼說呢……雖然很感激……
……但是按這種打法,一言不發的狠勁,這家夥真的下手有輕重嗎?
金發男生咽了口唾沫。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正常人怕腦子有問題的,幾個原本還氣焰囂張的男生對視一眼,不由得在心裡對比了一下人數。
他們四個人,對麵三個人,但三個人裡有一個看不出來頭、打起架來凶得很,還有個高年級的挑染,看起來就不太好惹的樣子……
“算你走運!”
“嗤,等下次看看你還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四人不約而同地放下幾句狠話便跑得無影無蹤。
“啊……謝謝?”被推倒在地上的金發男生撐著地站了起來,他看起來還有點呆,漂亮又頗具異國風情的臉上一片茫然,“那個,你沒事吧……?”
……對了,景!
犬井戶締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他緊緊扣住諸伏景光的手腕,徒勞地用眼神指責著他的衝動:“Hiro——”
諸伏景光眨眨眼睛,故意發出了有些吃痛的抽氣聲。
在犬井戶締氣得快要無能狂怒的時候,金發的男生小口地吸著冷氣,自己努力嘗試著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