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時定量完成每日的康複訓練,不要過多補鈣……”
“從剛剛開始,你就一直小聲念個不停。”單手插在兜裡,金發的男生用空出的那隻手拉開了些許外套的拉鏈,“是醫生的要求嗎?”
雖然降穀零自覺聽力有種野性的敏銳並一直為此隱隱自豪,但不管是空曠街道上蕭瑟的風聲還是國中生不自覺微弱下去的音量,都注定了他這次的一無所獲。
“嗯,是醫生寫給我的條子。”犬井戶締回答道。
他的麵色紅潤,身上的衣服終於換成了常服,除了還固定在胸前、吊在脖子上的石膏手臂暴露了身份,基本已經看不出來是身體不適的傷者了。
似乎是以為降穀零有些好奇,他順勢將那張留有折痕的紙條遞了過去,完全不擔心降穀零會看不懂上麵的字:“不過醫生之前查房的時候完全不是這個風格……”
那張紙條上記載的注意事項繁瑣又仔細,雋秀的字體幾乎密密麻麻的塞滿了一整張紙的正麵。
“是說麵冷心熱的意思嗎……誒?”降穀零隨口說著,但等他一目十行掃過上麵的內容,落在右下角的落款上後,下意識的發出了有些奇怪的疑問音。
他低垂著眼簾,纖長的金色睫毛不斷顫動的時候,落在臉頰上的陰影便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不斷地震動。
“KIKI的醫生……是姓什麼?”他遲疑著問了個之前從來沒留意過的問題。
按照正常的落款、簽名習慣,(性格嚴謹的部分)日本人是習慣將姓氏和名字中間稍微空出一格,以示區分的。
但是這位醫生先生好像有著些自己獨特的倔強,他將自己以三個漢字構成的名字拆的很開,以至於按照常理竟然有些無法認知到他真正的姓氏。
「糸色命」
“是姓糸嗎?”降穀零有些遲疑地問道,“我還沒聽過這個姓呢。”
“啊、錯誤。”犬井戶締瞥了一眼那個落款,臉上立刻露出了揶揄之色,“醫生先生是姓糸色(いとしき)。”
……還是沒聽過的姓氏。
降穀零微微皺起眉,比起沒聽過的姓氏,他對於這奇怪的分割符更為費解:“姓糸色的話,為什麼要把糸和色分的那麼開?”
屬於自己的那份刨根究底的本能讓他極速轉動起腦筋,緊緊地盯著那三個相距甚遠的漢字,一刻不停地思索著。
糸色、糸色……絶、絕。
——這是個簡單的字謎遊戲。
在意識到名字的含義之前,解開了迷題的暢快感促使他向身旁的人尋求肯定:“是絕命醫生對吧?”
犬井戶締“嗯嗯”著點了點頭,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慫恿道:“下次見到糸色醫生,你可以這麼和他說。”
在看著自己病例上的那個簽名,下意識地拚湊出這個名字念出後,那位醫生冷酷到殺氣騰騰的目光現在還讓他記憶猶新。
“這是醫生先生的什麼外號麼……呃……等等、絕命醫生?”降穀零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
“順帶一提,住院那麼多天,我就沒看清過糸色醫生的胸牌。”
身為一個醫生,名字卻可以被念成是「絕命」……
降穀零抽了抽嘴角,一時間接不上話。
懷揣著一種隱秘的心態,他把這位醫生的名字和自己的對比了一下:到底是什麼都沒有的人好,還是乾脆就叫絕命好?
“……這麼看的話,突然覺得我的名字也還可以了。”金發男生把紙條原樣折疊遞還回去後,小聲地吐槽道。
“誒?零君的名字怎麼了嗎?”
拐過一個街角後,犬井戶締駐足停在自動販賣機前,一邊用單手艱難地在降穀零身上摸索著硬幣,一邊好奇地問道。
考慮到他被打上石膏的左手,諸伏高明拜托降穀零帶來的便服是一件短袖襯衣、一件長褲外加一件灰色的長風衣——嗯,口袋裡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
自那天被發現在醫院裡也儘想著吃零食、甚至不吃正餐後,儘管明白這裡麵確實有傷口疼痛的原因,諸伏高明仍然手起刀落,斬斷了他所有的零用。兩個小孩子自然也對他提防得緊,從來不帶零食飲料過來不說,每次來探病都要先給病房做個大掃除……
總之,諸伏高明雖然斷掉了他的資金來源,但考慮到出門在外,錢仍然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後,靠譜的長兄把某人的零用拜托給了最為空閒、天天兩邊往返的降穀零。
“……稍微有點討厭。”
其實是非常討厭。
一邊說著口不對心的話,降穀零一邊無奈地歎著氣,自覺地從口袋裡摸出了國中生翻找著的錢包,從中取出一枚五百円的硬幣遞給他:“不過對比一下醫生的,感覺也還好了。”
“唔,我好像聽護士小姐討論過糸色醫生家裡人的名字。”犬井戶締接過那枚硬幣投進自動販賣機中,隨口說道,“我記得是妙、緣、景、望、倫、交。”
……絕妙、絕緣、絕景都還算正常,絕望、絕交也還算能接受,絕倫……
降穀零一下子愣住了,堪稱是不知所措地從自動販賣機上的玻璃倒影裡打量起了犬井戶締的神色。
看起來非常正常,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詞的意思一樣。
KIKI在這方麵好像很遲鈍啊……?
“零君,你想喝什麼?我請客。”犬井戶締對他的眼神毫無察覺,用輕快的聲音打斷了降穀零的思緒。
降穀零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癢的鼻尖,沒有和國中生較真關於不需要被請客的事,目光順從地在自動販賣機上掃過。
常規的天然水、蒸餾水、烏龍茶、檸檬水、果汁、牛奶咖啡……等等,下麵那個紅色的罐子是什麼?
“……年糕小豆湯?”他下意識地把上麵的字念了出來。
年糕小豆湯是一種甜品,由紅豆加上年糕熬煮而成,但是除了紅豆自然煮出的甜味,通常在熬煮過程中還會放鹽和糖。
……零君的口味好奇怪。
覺得年糕小豆湯又甜又鹹的犬井戶締心裡有些嘀咕,但還是乾脆地抬手按下了按鈕,在看了看其他的商品後,又按下了牛奶咖啡前的按鈕。
兩種飲品的價格倒是一致的一百三十円,隻是按鈕的顏色有些不同。年糕小豆湯前麵的按鈕散發著微弱的紅光,牛奶咖啡前的則是藍光。
紅色的按鈕代表著熱飲,藍色代表冷飲,綠色則代表著常溫。
隻是下意識地念了一句,因為某人手快而來不及阻止,突然得到了年糕小豆湯的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了。
隨著接連的兩次哐當聲落地,降穀零歎氣:“等等,KIKI,我來拿吧。”
細長的鐵圓罐觸手溫熱,還隱隱帶有一絲燙手感,另一瓶則完全相反,在微冷的風中更顯冰冷。
木已成舟,捧著兩罐飲品,降穀零隻好把話咽了回去——老實說他感覺這段時間肚子裡已經攢了不少說不出口的話了——轉而把注意力換到了彆的方向。
他站起身,將那瓶淺咖色的牛奶咖啡向犬井戶締的方向遞了遞,極力忽視了自己一會要品嘗的味道,鬱悶地問道:“剛出院就喝冷飲是不是不太好?”
“醫生給的條子上沒寫這個,而且我是骨折,不是感冒發燒。”
脖子上掛著吊帶,胸前吊著石膏的漸變發少年理直氣壯地回答道。他手上動作不停,將自動販賣機的找零回的一枚枚硬幣隨手塞進了口袋。
“咖啡會不會有什麼不利因素……?”降穀零還是有些猶豫,“好像會和某些藥物會產生什麼衝突的。”
“可是我沒有要吃的藥啊。”犬井戶締彎起眼睛,以一種微妙的得意心態提醒他,“零君,我的東西還是你幫忙收拾的呢。”
他的潛台詞再明顯不過了——如果醫生給他開了藥,那現在幫忙提著他所有家當的降穀零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個人才對。
如果交談有成功度劃分,降穀零毫無疑問是聊了一個大失敗出來,句句都奔著將天聊死的方向前進。
這大概也是一種反方向登峰造極的藝術。
金發少年默不作聲地把那瓶牛奶咖啡一同塞進犬井戶締的手裡,隨後拉開了年糕小豆湯的拉環,淺淺地啜飲了一口。
隨著溫熱的甜味液體劃過食道進入胃袋,一股從內而外蔓延開的暖意讓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原本僵硬的表情也放鬆了下來。
早秋的風已經帶著些入骨的涼意了。
“這種天氣喝點熱的還不錯吧?”
喝著飲品走在路上有些不方便——雖然其中一個隻是捏著稍細的瓶頸在手裡轉圈,但確實也不著急趕路,降穀零便順從著某個剛走幾步便犯懶的家夥,就近找了個公園坐下。
現在的天氣還有些微涼,小公園裡一個人都沒有,僻靜又安和。
“味道比我想的好多了。”降穀零又淺淺地喝了一小口,眉目間帶上了些隱晦的笑意。
他哈了幾口氣,可惜以現在的氣溫來說,還無法形成明顯可見的白霧。
“啊,KIKI要嘗嘗嗎?”
他用鞋底抵住地麵,停住自然晃蕩的秋千後,側身將還剩大半罐的年糕小豆湯向犬井戶締的方向遞了遞。如果單論那股撲麵而來的暖意的話,犬井戶締確實有些心動,隻可惜那股鹹甜的氣味是無法剔除的主體。
“……不要了,謝謝。”同樣安靜地坐在靜止不動的秋千上,犬井戶締婉拒了他的好意,不自覺向後退的肢體語言已經將抗拒的心理表達的淋漓儘致,“說起來,剛剛零君是不是說了些……嗯、有點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降穀零輕聲複述了一遍,“什麼?”
他不是不知道犬井戶締是想問什麼,但他沒覺得這是需要討論的事。
“就是關於名字那部分。零君是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嗎?”犬井戶締的表情裡帶著點真實的不解,“為什麼?Hiro之前還和我說,覺得你的名字「Zero」很酷來著。”
降穀零沒有自揭傷疤的愛好——如果是旁人這麼問的話。但是現在發問的人,就關係來說,早就已經邁過了路人、同學、朋友的哥哥,步入朋友階段了。
而降穀零還存了幾分彆的隱晦的心思,這些小小的心情疊加在一起,讓他有些難以想平常那樣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岔開,更沒辦法說謊。
金發少年無意識地指尖用力,在鐵罐扭曲地發出刺耳聲之前才恍然泄力,表情裡帶上了幾分厭倦。
他說出口的話像是反諷,又像是某種真心實意、困惑不解的發問:“零不就是一無所有嗎,哪裡酷了啊?”
“嗯……”犬井戶締捧著那瓶現在還沒擰開的牛奶咖啡,有些費解地看向旁邊低頭盯著沙地上自己的影子的降穀零,“是誰那麼和你說的?”
察覺到降穀零投來的目光,他直視著有些茫然的金發少年,再次重複道:“我是說——是誰告訴你——零代表一無所有的?”
“……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是指?”
“……”這次降穀零沉默的更久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又輕又低,如果不是犬井戶締就坐在他旁邊認真的聽著,恐怕會把這段話當做風一起略過,“爺爺和班上的同學。”
“那種話聽過就忘就行了。”犬井戶締說,“我知道名字對一個人來說是很特殊啦——姓氏代表一個人的過去,名字代表長輩對晚輩的期待、祝福什麼的……這種說法我都要聽煩了。”
——為犬井這個姓氏賦予了特殊含義的人、為戶締這個名字賦予了特殊期盼的人已經不在了,看破他的力量卻仍然以撫育人類的方法接納他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他仍然固執地使用著那個名字,笨拙地試圖融入人類的族群間,真名帶來的約束力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不見。在難以抑製地感到茫然、失去方向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特殊的不是名字,隻是那個人而已。
“說到底,名字的含義和讀音是一樣的吧?”犬井戶締笑了起來,語調輕快,金色的貓瞳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不認同的話,自己去選擇自己想要的就好了。”
他現在有了新的名字,會被重要的人用新名字溫柔而親切地呼喚——即使那是拴住他的繩索也甘之如飴。
“KIKI……?”降穀零有些不知所措地喚了他一聲。
犬井戶締對著他彎了彎眼睛,接著說了下去:“零不僅僅是一無所有的零,也可以是從零開始、萬物起始的零,對吧?”
“把目光放的更遠一點,零也可以意味著無窮無儘的可能性——零君是自由的,不會被可能性所拘束的,這麼想的話就很酷了吧?”
“這不是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嗎,Zero?”
犬井戶締動作輕快地從秋千上跳下。
他完好無損的那隻右手扣在降穀零的後腦處,輕輕拽住幾縷金發,阻止降穀零一個勁地低頭,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一切皆有可能才是零的含義。零君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人,自由而特殊——”
那頭金色的短碎發看起來毛茸茸的,實際上手後手感卻順滑無比。
並不是這樣的。
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降穀零心中響起,偷偷地反駁道。
如果僅僅隻是彆人的惡意中傷就好了……真正讓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為自己起名的那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一個人的名字是他的父母、他的長輩對他的美好祝福和殷切期盼,這也是為什麼降穀零對自己的名字感到厭惡和失望的原因——那些人說的其實是對的,他好像真的沒有被祝福、被期待。
他孤身一人來到這個世界,一無所有。
但是、自己選擇名字的含義……嗎?
「ふるや れい(Furuya Rei)嗎?你好——」
在學校見麵時,笑著對他伸出手的諸伏景光。
“零這個字,好酷的感覺……可不可以叫你零(Zero)?”
用著熟悉的溫柔笑容,吐露出和降穀零幻想中一模一樣的聲音,詢問著他能不能用昵稱稱呼他的諸伏景光。
以及……
“Zero?”
趁著降穀零沒回過神,犬井戶締又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