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她庇護著的小鎮的大妖怪,本應遭到猛烈的驅逐和威脅,但波稻隻是好奇地窺視著他,試探性地分出些自己的氣味引起他的注意。
犬井戶締嗅到她的氣味,氣勢洶洶地降臨到她的麵前的時候,波稻也沒有生氣。
她不在意犬井戶締藏在眼底的打量和估算,也不在意他的輕視和敷衍,隻是認認真真地回答他失禮的問題,在察覺到貓那點依稀的善意後,滿懷期待地邀請他一起遊戲。
犬井戶締拜托她想辦法轉移諸伏高明的注意力,她一口應下,即使自己轉頭就要去可憐巴巴地拜托雁切真砂人也沒關係;犬井戶締詢問她關於青島真味的事,即使她知之甚少、不感興趣,卻也積極地跟著一起來幫忙。
不管被稱為蛭子神還是影子怪物,本質上的波稻,仍然是當年那個站在巨大的鯨魚麵前,孤獨地和它說話,從不希冀得到回應的孩子。
從小,她便被診斷為活不長的不祥之子,沒人和她說話,沒人和她玩耍,媽媽為她做了手鞠球後,便除了基礎的喂養和照看外不再將視線停留在她的身上——波稻明白她為什麼這樣。
短暫地建立起感情,隻會讓失去時更加痛苦。
可她想要個朋友。
能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好朋友。
不要再像人類那樣,早上起床的時候遇見,中午小寐的時候滿懷醒後遇見他的期待,晚上再去找尋的時候,卻隻能看見布滿風吹雨曬痕跡的石碑。
而犬井戶締,無疑是能在日鶴之後,永遠陪著她的朋友。
白發的少年第一反應卻是皺眉。
他從比波稻還要矮小的身型成長到性成熟,隻用了六年,怎麼會和波稻一樣……?
擰著眉反應了半響後,貓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
那份力量雖然分了出去,但他長久以來的氣息本身並不會很快改變是一回事,那份力量至今仍然盤踞在他身邊,會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氣息也是一回事——
他撓了撓臉頰,心虛地錯開視線:“那個,波稻……”
“是——?”女孩子的聲音元氣滿滿。
“我的話,稍微和你有點不一樣啦……”他聲音發飄,尷尬地解釋起來,“那個,我送給朋友了。”
“……?”
波稻歪了歪頭,看上去全然不理解他在說什麼。
銀漸層的少年鼓起勇氣,轉頭看了她一眼,下一瞬又隨著焦黑色的發尾儘數泄去:“就、就是說……”
在被黑兔引領著回到熟悉的地方前,他滿懷著奇妙的歉意,小小聲地說出了那句話,打碎了蛭子神的期待。
“……我的壽命,和人類已經是一樣的了。”
*
在數年前的那個傍晚,金烏沉海,候鳥歸巢,學子歸家,街邊亮起街燈,家家戶戶飄起飯菜香的時刻,犬井戶締邁入了一片死寂的家,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見了仰麵倒在地上,麵色蒼白的幼馴染。
和整日無所事事,隻想著做幼馴染影子的他不同,他的幼馴染有著了不起的夢想,對未來的一切都懷抱著稚氣的憧憬,是無償幫助了彆人後會因此得到幸福和成就感的好孩子——
是他最喜歡的,和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如果有個人能有幸活下去,走到明天去的話,那個人應該是你,而不是我。
來不及為自己追著跑去夏令營、離開了地盤的行動感到悔恨,貓抱著要挽回一切、最起碼要挽回麵前這個人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諸伏景光的旁邊,一邊睜著霧蒙蒙的眼睛攥住他不再溫暖的手汲取勇氣,一邊對著自己伸出顫抖的利爪。
如果不是忠誠的犬喝退了死亡,他早該死在那個梅雨季的暴雨裡,和食骨井中的那些妖怪殘骸一樣,化作井的養分漚爛成泥,而不是在死與生中不斷徘徊,直到來檢查的女孩子將他小心翼翼地打撈起,用自己的衣服包著抱了回家。
如果可以用我的生命來交換你的——
尖銳的爪尖刺破媽媽買回來的衛衣,在柔軟的皮膚上按出一個小坑,直到超出皮膚承受力的極限,鈍力劃為銳力。穿過皮膚,穿過血肉,穿過肋骨的保護,他刺破自己的胸膛,在那熟悉又陌生的瀕死體驗中反複尋找,直到泛著冷意的指尖麻木地抽搐,直到切實抓住那線生機。
他不需要忠誠的犬來為他阻止死亡了,他自願被馴養,自願被係上項圈,自願被束縛。
——無論多少次,我都不會猶豫。
僅僅是為你阻擋死亡這點小事而已,你帶給我的欣喜、夢想和愛,是我永遠沒法回以等價饋贈的寶物。
沉寂的死亡逐漸離去,宅子裡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躺著地麵上的幼馴染重新開始呼吸。比什麼都重要的氧氣再次湧入血管,挾持著原本幾近凝固、現在卻開始軟化的血液緩慢流動。
黑發的男孩子閉著眼,全然不知道自己胸口的傷口正一邊愈合,一邊流出些結塊的死血。
貓艱難地蜷縮起身體,趴在他幅度輕微、卻真切地開始起伏的胸膛上合上眼睛。
溫熱的血液帶著珍貴的熱量從他的心口流出,卻不再被他所重視。他幾近漠然地感受著自己的血液和身下人的血液融為一體,隻因為察覺到身下的溫度正在緩慢回升而欣喜。
能不能再次醒來、遇見你呢?
貓不知道,隻感到些許寂寞。
人類會轉世,妖怪不會轉世,那些自詡為神明的家夥也從不見來生……即使生命很漫長,像他這樣的存在,最後也隻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即使如此,貓心想,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去做。
因為你對我說,再沒有比認識我更高興的事情,你也再不會收到比成為我的朋友更好的禮物——
其實對我來說,也是這樣的哦。
一直以來,真的非常喜歡你。
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