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個年代,很多家庭並不富裕,因此一些人是不單獨準備夏天的衣服的,從春天就開始穿長袖襯衫,等到夏天還是一樣穿,熱了就把袖子卷起來。
所以,謝曉霜不穿短袖衫和裙子的事兒並不會引起大家的關注,在這種物資匱乏的年代,夏青棠自己其實也沒幾件衣服,她夏天有兩條半截裙,還是因為棉紡廠有發不合格棉布的福利。
胡燕妮蹲在另一邊,眼睛又開始溢出眼淚了。
謝曉霜終於眨了一下眼睛,她的靈魂像是回來了一點,但她沒有說自己的傷勢,隻是小聲問道:“你上次說,我可以搬出去住,那我現在能搬出去嗎?”
“當然可以,隻要你想搬,隨時都可以搬。那間平房一直空在那裡,隻要謝瑾萱跟單位打個報告就可以了。”夏青棠說:“你今天想搬嗎?要是想搬,我跟燕妮可以幫你。”
“對,我們幫你搬。”胡燕妮趕緊道。
“我今天搬,他們會同意嗎?會不會覺得我在逃婚?到時候找到廠裡去,把那件事捅出去了……”謝曉霜說到這裡,忍不住抖了幾下,可見她內心深處是真的害怕。
夏青棠道:“你可以這樣,你說自己去同學家裡住幾天,然後先帶一些最要緊的行李出來。那個平房畢竟是空的,沒有家具沒有床,你沒地方睡。所以就算搬家,你也要先在我家裡住上一段時間,等那個平房有床、有被子了,你才能搬進去的。”
謝曉霜立刻道:“我不去你家住。”
“那你住在我家,你家裡不舒服,你來我家裡住,你看,我哥哥的屋子反正是空的,青棠之前也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你先住在我家,等那個平房布置好了,你再搬過去。”胡燕妮趕緊說道。
謝曉霜猶豫了一下,又說:“青棠,你說姓賈的會主動退婚,這事兒……真的還能成嗎?要是到時間了,我還是要嫁給他,那怎麼辦?”
夏青棠還沒說話,胡燕妮就說:“要是到時間了你還是要嫁給他,那還不如跟他拚了,你怕什麼?他死了,你就解脫了!還有你家裡人,他們對你這樣,我要是你……我就跟他們都拚了!反正你也不想活了,不如拉著他們一起下地獄!上次我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那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姓賈的、你爸你媽你弟弟……現在還有你妹妹,一個都不能便宜了他們!”
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不能走這條路。
夏青棠知道,拉著大家一起下地獄是最簡單的事,可她希望謝曉霜活著,希望她像上輩子一樣,最後遠離這個地方,去外地好好生活。
哪怕從此以後再不聯係,隻要知道她在外地好好活著,那就行。
夏青棠說:“那件事正在進行之中,但其實我也不敢給你打包票。但我希望你能再等一等,還有半個月,沒到最後的關頭,不要放棄這個希望。就算最後真的沒有成功,結婚的時間已經到了,你也不一定非要跟他們硬拚。”
胡燕妮驚訝道:“青棠,你怎麼這麼說呢?之前明明是你說的,大不了跟他們一起死!”
“你彆著急啊,我說的是不要硬拚,又沒說什麼都不做。”夏青棠道:“你最近是不是複習太多,腦子都變慢了?”
胡燕妮這才反應過來:“啊,不硬拚我聽懂了,但來軟的,要怎麼做呢?”
謝曉霜倒是眼睛亮了一下,她既然是隱忍多年的性格,那硬拚這種事不一定適合她,她也不一定能有這樣的勇氣,可不硬拚,也有很多彆的法子。
“我聽懂了,青棠,我都聽懂了,謝謝你。”謝曉霜的眼睛慢慢回過神來,她小聲說:“我會再等一等的,如果最後等不到那邊主動退婚,我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見她的眼睛裡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夏青棠就知道她今天不會再輕生了。
她握住謝曉霜的手,沉聲道:“你知道就好,到時候需要任何幫忙,你跟我們說。比如,如果你需要什麼藥物,你弄不來,我們可以幫忙想辦法。”
胡燕妮直到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啊,你們是在說……給他們下……毒……啊……”
“不一定是du藥,有些拿來治病的藥,給沒病的人用了,反而會危害生命。吃錯藥這種事,不是挺正常的嗎?但具體什麼藥能用,我也不懂,畢竟我學識有限。”夏青棠道:“但是我們可以去看書,去學,去找人問的。”
電視劇和雜誌不是白看的,夏青棠還知道毒mo菇,隻是暫時不能說太多,這種事,稍微提一點,謝曉霜能領悟到就行。
每個人小時候都想做一個偉光正的人物,但如果真的遇到了謝曉霜這樣的事,誰又能怪她真的做了什麼呢?
從小被家暴,被重男輕女,長大了被自己的親生母親親手毀了她的一切,在這個時代,她能怎麼辦?她連逃出這個地方都做不到……沒有介紹信,去了外地甚至住不了招待所。
“不是我們,是我,這是我的事情,如果必須要做什麼,當然是我自己去做。我都懦弱成這樣了,要是連下yao我都不敢了,那我成什麼了?那不是真的廢物了嗎?要真是那樣,我還不如自己一個人了斷了,反倒落得輕鬆。我媽不就是用一杯藥水把我送到那個人身邊去的嗎?她能給我一杯藥水,我也可以給她一杯。”謝曉霜握緊夏青棠的手,認真道:“我真的特彆感謝你,我之前隻知道自己很痛苦,腦子一直轉不過彎來,要不是你,我真的想不到這些。青棠,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夏青棠笑了一下:“我們什麼關係啊?你還跟我說謝謝?”
胡燕妮說:“還是要說謝謝的,幸好有青棠在,而且幸好青棠變聰明了,要是隻有我,我是什麼都想不出來的,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辦。”
“燕妮,你就這樣就行,你就這樣,永遠這樣,不要懂那些害人的、傷人的事,那就最好了。”謝曉霜輕聲說:“我們三個人,我沒有好父母,青棠也沒有,我們倆命不好,所以你要代替我們兩個人,一輩子命好下去。”
胡燕妮愣了一下,夏青棠想到了上輩子的事情,立刻說:“沒有人能一輩子命好的,燕妮有好父母好哥哥,這是她的福氣,但這種福氣不一定能走到一輩子的。燕妮可以不用吃那些苦,但她必須看到我們身上發生的事,通過這些來學習、來成長,這樣,今後不管她跟任何人組建了家庭,她都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畢竟,人都是會變的,結婚時候很好的人,十年後未必還是個好人。”
這話說得屋內安靜了好一會兒,過了差不多一兩分鐘,胡燕妮才懵懵懂懂地點頭:“我知道了,我會……我會好好成長起來的。”
夏青棠笑著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成長的事情先不著急,你先好好高考。畢竟,要是真的考上大學了,你的身份就不同了,到時候,你家的門檻都會被媒人給踩爛了。那個時候,你就要成長起來,睜大眼睛好好挑一個對象了。”
胡燕妮低聲說:“不管考不考得上,我都不想被媒人介紹,我……我想自己找。哎,不說這個了,曉霜你身上疼不疼啊?我家裡有藥,我給你塗藥,好不好?”
謝曉霜點點頭,用手撐著地麵站了起來:“隔著衣服打的,應該沒有破口,都是青青紫紫的,其實塗不塗藥都那樣,最後還是會好的。”
“那也要塗,我去找找藥膏,你等著。”胡燕妮說著就跑出去找藥膏。
過了一會兒,她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上麵放著三個杯子,一個放了餅乾的小盤子,還有一個小罐子,應該是藥膏。
“青棠,你喝點麥乳精,我來給曉霜塗藥。”胡燕妮放下托盤,就讓謝曉霜脫掉衣服。
房間裡並不冷,謝曉霜慢慢脫下外套、線衣,露出裡麵的單衣來,她的單衣也是長袖的,隻見她卷起衣袖,露出了手臂上一道一道的紅痕,這些痕跡都微微腫了起來,有些地方也開始變成紫紅色了。
這一看就是細竹棍子抽出來的痕跡,打在身上特彆疼。
胡燕妮忍著眼淚給她塗抹藥膏,謝曉霜又露出後背,隻見她的後背上一道接著一道,都是縱橫交錯的紅痕,而那些紅痕沒有覆蓋到的地方,則布滿了一道一道灰黑色的舊傷,有些一看就過去很多年了,所以痕跡是很淺的灰色,有些則痕跡很深,像是近些年留下的。
胡燕妮塗完藥膏就開始嚎啕大哭:“怎麼會這樣?你是他們的孩子啊,他們怎麼能這樣?你身上都沒有一塊好肉了,嗚嗚嗚嗚嗚嗚……曉霜,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為什麼啊!”
謝曉霜說:“你彆哭了……這種事,要我怎麼說呢?就算說出來了,你們也都是小姑娘,又能幫上我什麼呢?”
胡燕妮果然說不出話來了,夏青棠說:“確實,彆人是幫不了自己什麼的,所以我們要學會反抗。我知道,我的經曆沒法跟你比,我母親刻薄,但沒有惡毒到你家那種情形。可我還是受不了,我不服氣,所以我反抗了,我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出路,走出來了。曉霜,你比我聰明,比我靈巧,你性格堅韌,我都能反抗家裡,你更可以。一開始,會害怕,會膽怯,你甚至還擔心妹妹。但我想說的是,在自保都很艱難的情況下,就不要去保護那些不值得保護的人了。跟原來的家庭割舍開來沒什麼可怕的,我現在不認母親也不認哥哥,更不會認那些欺負過我的親戚,我跟你說,這樣做真的很開心。”
謝曉霜的身體抖了一下,之後,她默默聽完這段話,陷入了沉思之中。
夏青棠沒有再說話,隻是從胡燕妮的抽屜裡拿了手帕出來給她擦眼淚。
等胡燕妮不哭了,謝曉霜也抬起頭來了,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自己的命是自己的,我先顧好自己,旁人……我管不了,她也不配。”
夏青棠笑起來:“對,她不配。”
之後,謝曉霜不想再說家裡的事情,夏青棠就跟胡燕妮陪她去鋼鐵廠外麵轉了一圈,她們還在路邊找到了野菜,用外套兜著裝了一兜回來,中午變成了胡家餐桌上的午飯。
吃過飯,胡母說:“曉霜,要不要在阿姨家裡住一段時間?剛好可以陪陪燕妮?”
胡母主動提出這件事,頓時就讓謝曉霜眼眶一紅,她說:“真的可以嗎?我過來住幾天,會不會麻煩你們?”
“不麻煩,家裡多一個孩子,更熱鬨呢。”胡母說:“你現在就可以回去拿換洗衣服,晚上我打算做包子吃,我記得你很會包包子,你來給我幫忙,好不好?”
“好。”謝曉霜用力點點頭。
夏青棠有自行車,便由她騎了車帶謝曉霜回家去拿換洗衣服。
到了地方,她的父母全都不在家,弟弟也不在家,隻有妹妹一個人坐在走廊上寫作業。
見到姐姐回去,小姑娘立刻站起來:“姐!”
她跟謝曉霜有三分相似,甚至比姐姐還要好看一點,現在還沒長開,等年紀漸長,想必是個漂亮姑娘。
謝曉霜嗯了一聲,沒說話,她走到臥室去用自己的舊包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然後背著包走出來:“媽在哪裡?”
“去前麵玩牌了。”小姑娘道。
謝曉霜抬腳便走,小姑娘趕緊拉住她的衣角:“姐,你剛回來又要出去?”
“對。”謝曉霜的表情冷冷淡淡的,小姑娘大概看出來不對勁了,立刻問道:“姐,你怎麼了……”
“沒怎麼。”謝曉霜拽過自己的衣角,跟夏青棠一起走了,“我們去前麵找我媽。”
走出去老遠一截,夏青棠回頭一看,發現小姑娘站在那兒,看上去又害怕又驚慌,像個被拋棄的小動物一般。
夏青棠明白她早上的做法,如果她去扶起姐姐或者去關心姐姐了,可能父親會連著她一起揍。
可既然她選擇了自保,那就不能怪謝曉霜這個姐姐也隻能選擇自保了,都是苦命的人,能護住自己就行。
她們去到前麵一戶人家,謝曉霜在緊閉的小房間裡找到了自己的母親,告訴她要去同學家裡住上幾天,很快就回來。
她母親冷笑一聲:“你就快結婚了,彆給我出亂子,知道嗎?”
“知道。”謝曉霜低眉順眼地說道。
“那就滾啊!”這個三角眼、大腮幫子的中年女人朝謝曉霜的腳邊啐了一口,又繼續玩牌。
謝曉霜還是低眉順眼地走出來,夏青棠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遞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彆怕。”
“好,我不怕。”謝曉霜深吸一口氣,“我在燕妮家裡等你的消息。”
她把謝曉霜送到胡家,就趕緊騎車回了家屬大院兒。
院子門和屋門都是鎖著的,謝瑾萱還沒有回來。
夏青棠坐立難安,想到這個禮拜一直沒去爺爺奶奶家,便將自行車停在院子裡,然後去找奶奶說說話。
有自行車在院子裡,謝瑾萱回家就知道她也回來了,既然不在家,就肯定回去奶奶家裡找她。
今天家裡倒是熱鬨,爺爺奶奶都在家,謝母也有朋友過來拜訪,大家都坐在客廳裡談天說地,見夏青棠過來,奶奶趕緊驕傲地向客人介紹:“這就是我們家青棠了!”
客人是一男一女,是一對中年夫妻,女同誌隻看了夏青棠一眼就驚訝道:“怎麼長了這麼好的模樣啊!老田,你可沒說過你的兒媳婦長得這麼好看呀!”
謝母笑著說:“現在好看的姑娘多呢,我們青棠最大的優點也不是好看,她可聰明可能乾了,性格又好。”
“快彆說了,你越說我越羨慕了!你啊,有了這麼好的兒媳婦,這很快就能抱孫子了吧?我們家呢,還一點兒影子都沒有呢!你說說,咱們倆當年是一起進單位的,也是同一年生的兒子。你們家謝瑾萱比我兒子高出一個頭就算了,長得又好看,人也能乾多了,他年紀輕輕就是秘書處的筆杆子。不像我們家小浩,我跟他爸爸也沒有能力讓他去工農兵大學。他又有個妹妹,所以隻能跑去鄉下插隊,結果在鄉下種地也種不好。天冷的時候公社修房子,他為了掙工分,從牆上摔下來,腿摔壞了,到現在還沒恢複,公社那邊就一直催著叫他回去。我可真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女同誌說著說著,居然開始抹眼淚了。
這情景夏青棠見過不止一次了,一看就知道對方是想來求謝母和謝家幫忙的。
謝母當然也聽出來了,她趕緊安慰自己的朋友,然後直接道:“那現在要怎麼辦呢?按理說,腿傷還沒好,醫院是可以證明的。有了醫院的證明,公社怎麼能強迫受傷未愈的人回去乾活呢?”
女同誌拿手帕擦擦眼淚,道:“醫院那邊倒是說腿已經好了,但傷筋動骨一百天啊,明麵上腿傷是好了,可還有後遺症呢!我真的沒有騙人,小浩現在走路都不太利索,怎麼能回去乾活呢?我是想著,不如就這樣留在城裡。”
“也不是不行啊,聽說好些知青都跑回來了。”謝母說:“反正你跟老劉都有工資,養兩個孩子還是養得起的。要是擔心程序上有問題,我倒是有個老朋友,是醫院的醫生,給小浩開個證明,多跟公社請幾個月的假,應該還是可以的。”
女同誌的臉色僵硬了一下,接著說:“老田,我們這麼多年的關係了,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但我就小浩這麼一個兒子,你看能不能……”
“青棠!你在這裡吧?”謝瑾萱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了進來,也打斷了女同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