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三十七章(1 / 2)

她想象過的攻城畫麵是壯烈而盛大, 帶有古典美與史詩感的,就算不能感動個把文人騷客,至少能讓凡夫俗子兩股為之戰戰。烏壓壓的士兵如同地平線上席卷而來的烏雲, 鎧甲與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十米高的雲梯、拋石車、箭塔、那些堪稱古人文明智慧的結晶,都將在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中一一上演, 於是墨子與公輸班的遊戲永遠不會停歇。

但不是“那種”攻城, 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攻城, 與其說是西涼軍在攻城,不如說是喪屍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拋射的長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並非西涼兵, 而是普通百姓, 當他們察覺進入箭雨範圍後, 就開始瘋了一樣地不斷向前狂奔。其中當然有僥幸逃出箭雨範圍的人,但考慮到被驅趕來攻城的百姓堪稱漫山遍野,箭雨雖不算百發百中, 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後麵的人踩著身體或是屍體繼續向前, 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徹底的屍體。而向前的人跑過五步,十步, 二十步,再被新一輪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裡並不都有武器,絕大部分似乎隻有根木棍, 就那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跑得口吐鮮血也不肯停下來。

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減慢速度,因為隻要有人停了腳步, 就會被後麵的人撞倒,再被無數人踐踏過去;他們自然也不能奔著其他方向逃跑,因為西涼軍中的藤牌兵與弓兵在後麵壓陣,兩翼還有騎兵專門負責驅趕這些百姓——如同驅趕牛羊牲口一樣。

他們隻有一個方向,一個目的,穿過箭雨範圍,來到皂河旁,然後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讓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這條皂河比之去年更寬,更急,更洶湧些。

想要在這樣一條河中遊過是需要相當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裡撲騰幾下,打了個旋渦就被吞沒。於是後來者便在河岸邊張望,猶疑,再被更後來的人一頭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這河的確是湍急的,而且長安城附近的樹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著點什麼東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們還有可以幫助過河的東西:

隻要踩著彆人,隻要在水裡踩著彆人,就能夠,就有機會,遊到河對岸!然後爬上岸,在城下大聲地嚎哭,哀求——

“我們是好百姓!”他們那樣喊道,“求你們放下城門!”

有人喊得比這個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親鄰皆可為我證明!”

那些聲音從稀稀落落到變得密集,從隻有男人的聲音到加入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少年變聲期未過的聲音,淒厲而急迫地哀求著!

城上無人回應他們,隻有軍官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直到有運送物資的民夫忍不住開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個小軍官的聲音有點詫異,“你是問為什麼不扔石頭?”

“就不能開城……開城放他們上來……”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皮鞭抖出的聲音,而後便是那民夫的一聲哀嚎。

“你們聽好了,”軍官說道,“來日西涼軍攻城時,你們倘有一絲懈怠,就會比他死得還要慘!因為西涼人臉上可不會刻著‘涼州’二字!”

過了半晌,又有人悄悄開口了。

“那校尉為何不下令,乾脆殺了他們?”

小軍官答得沒半點猶疑,“你當這城中滾石木料是平白長出來的嗎?”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時,負責這一段城牆的小軍官才命令民夫們將石頭搬上去,隻是待向下扔石頭時,又出了事。

另一個民夫發了瘋一樣攔著他的同伴,拚命指著下麵,大喊了起來。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頭為他擔保!”

小軍官的腳步聲匆匆過來了,半分也沒給那個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頭蓋臉抽了下去!

將那民夫抽得滿地打滾,皮開肉綻後,他才停下。

“讓你扔你就扔。”這個並州軍官說,“你多什麼話呢?”

軍中律令她在高順營中是習過的,上城牆之後又聽了一遍。

城上喧嘩者,一者罰,二者殺。

但那個民夫也許沒聽過,也許聽沒聽過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鮮血淋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裡都好像流出血淚般,奮力地抱住了軍官的腿,絕望地嚎啕著,“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

於是軍官抽出了環首刀,對準了那個民夫的後背,插了下去。

“將他丟下去。”他說,“喚人補上這個位置,繼續扔石頭。”

天色將晚時,西涼軍終於停止了驅趕百姓填河的舉動,收兵回營。

城上守軍也可以暫歇一刻,吃吃喝喝。

她挑了一段尚算平整的女牆,跳上去盤腿坐好。從懷裡取出一個同心給的沙果,塞嘴裡咬一口。

畢竟不是當季的水果,吃起來好酸。

正這麼慢慢啃著,一邊啃一邊發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鎧甲摩擦時發出的輕響。

除了高順之外,營中就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穿這種堪稱重甲的全身鎧甲,因此她不抬頭也知道是高順巡視城牆攻防情況了。

但快要走到她這裡時,腳步聲停了一停,似乎高順輕聲對親兵說了幾句什麼,於是那些人退下了,留他自己走了過來。

“今日如何?”

“啊啊,”她乾乾巴巴地應了一聲,“什麼都好。”

夕陽最後一絲餘暉也落下了平地,不斷有人呼喝著點起火把,遠處一片嘈雜聲中,隻有這裡暫時還有一點寧靜。

高順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不曾受傷?”

“……不曾。”

“也不曾脫力?”

“……也不曾。”

高順皺了皺眉,忽然眉頭就舒展開,從腰間取了一個皮囊下來,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她有點發蒙地接了過來,擰開聞一聞,竟然是篩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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