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你不是平時都不喝酒嗎?!”
“我雖然不飲酒,但你卻未必不需要喝幾口酒。”
……啊這。
她從懷裡掏了剩下的兩個沙果,試探著遞過去,高順居然還接了過來,也沒吃。
“我看你這模樣,不似你說的那般輕鬆。”
忽而起了晚風,將城下腥臭氣息驅散一空,於是城上也變得心曠神怡那麼一丁點兒,她想問點什麼,又覺得什麼都問不出口,最後隻好說。
“我還以為我見到地獄了。”
那張黝黑而方正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神情。
“西涼人倉促行軍,才作此禽獸之行。”
“但他們人很多。”她說。
高順對此似乎並不在意,“人多也有人多的短處。”
“……什麼短處?”
“我說了他們倉促行軍,”他說,“你怎的不肯動腦子想一想。”
……這時候還能考試呢,教導主任實錘了。
但她並沒有冥思苦想很久,便說了出來,“他們糧草不足。”
“因此不能久戰。隻要守住四麵城牆,不出數日,西涼軍疲態必現。”高順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還額外地開了個玩笑,“除了你那小園子裡的青菜老了點兒之外,什麼都沒有變化。”
……她好像有點想哭,這不太對勁,但沒等她調整好情緒,高順似乎發現了。
於是教導主任那張鐵魔像一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有點錯愕的神情,“汝作何兒女態耶?”
其實調整情緒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因為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長安城下成了她最深的夢境中都不會出現的夢魘模樣。那些百姓不斷地被驅趕著填河,直到十餘丈寬的皂河被填平為止。
六月酷暑,河水滿溢出來,到處都飄蕩著死屍的氣息,而百姓還在無休無止地被驅使著,扛著梯子翻過皂河,開始企圖爬上城牆!
其中也有一二想要後退的人,凡是後退者,儘皆被身後的西涼人射殺,那些西涼督戰隊用藤牌和長牌護住自己,一步步地壓近陣線,從千步之外到八百步,再到六百步,四百步!
滾石和木料如雨點般砸了下去,城上戰鼓激昂,城下哭嚎連天,有頭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斷的,屍體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還不止於此——當真有一段城牆的守軍不慎,令百姓爬了上來。
那幾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來後,立刻跪倒在地,磕頭求守軍饒過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說道,“諸位不信儘可問……”
在那幾個新入營的少年兵臉上滿是遲疑,不知道該殺不該殺時,又有人順著這架長梯爬了上來。
也是衣不蔽體的百姓裝束,但身材明顯比他們壯碩了一圈,這個高大而健壯的漢子還沒等落在牆上,環首刀已經抽出,待他跳下女牆,刀光如雪,飛一般便砍翻了周圍那幾個守軍!驚得幾個百姓跳起來便驚叫著四處逃了開來!
旁邊幾個手戟兵趕過來時,也分辨不出哪個是百姓,哪個是西涼兵,隻能趕儘殺絕,但隻是這麼須臾間,便又爬上了幾個西涼兵。
這群西涼兵個個都是驍勇善戰,尤善短刃的先鋒兵,“先登”又是極大的榮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結成一伍,並肩作戰時竟穩穩地壓過牆上守軍一頭!
她抽出黑刃,衝了進去,殺了第一人時,剩下幾個西涼兵暴喝一聲,環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來!她閃身躲過時,體內的血液也開始慢慢變熱,變得活潑而明快起來!
西涼人見到一處缺口,便會立刻撲過來,前赴後繼,不惜一切。因此要奪回這一段城牆,也要不計代價,心無雜念,將登上城牆的所有人都視為敵軍,斬殺殆儘!
——總是需要選一邊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隻是想要在這一場戰爭之後,還能回去看一看園子裡的小青菜,跟街坊鄰居們打個招呼而已!
周圍有驚呼聲,有叫好聲,有慘叫聲,有怒吼聲,但她殺人時素來心無旁貸,隻盯著眼前的目標,不去考慮周遭萬事萬物。
但她的殺戮在下一個目標麵前戛然而止,準確說……她已經完成了她的殺戮,那是最後一個想要爬上城牆的人,被她一劍捅死後補了一腳,於是那個人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滾落了下去。
那張青青紫紫,傷痕累累的臉莫名讓她覺得有點熟悉,那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婦人的臉,她在哪裡見過?
她在哪裡見過?
旁邊的人已經撲上去砍斷梯子,她還在女牆旁伸出頭往下看,看到了那個婦人摔在了屍山之上,一動不動。
她殺人總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劍穿心,比她的意識更快一點,所以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來那個婦人是誰。低頭看看自己這件細布衣服,右臂到肩膀處有一條縫補痕跡,補得很細致,因此看不出來,她為此花了幾個錢,感覺還挺滿意,後來也經常去找那個住在軍營旁洗洗涮涮,為人縫補的婦人做活……
……她剛剛做了什麼?
今天其實挺熱,因此遠處的西涼軍中搭起了涼棚,甚至還有人獻上了井水湃過的水果。
但郭汜寧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魚鱗鐵劄甲穿在身上,比起來就沒有一旁高冠博帶的賈詡看起來那麼有風度,而且也沒有那麼氣定神閒。
郭汜看了一會兒,跺了跺腳,再看一會兒,又唉聲歎氣。
“使這等百姓攻城,豈能成事?!”他說,“不如用我先登營?”
賈詡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準備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時,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李傕將軍已至橫城門!據說呂布下了戰書——”
……這個蠢貨!
董卓的西涼軍中少有博學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麼幾卷書,雖然在賈詡眼裡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對自己的定義可絕對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關於這一點,賈詡也覺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群武人——從董卓、呂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著世家忠義節烈那個名聲去試一試呢?!既已征發關中二十餘萬男女蟻附攻城,這時候管什麼呂布叫陣呢?!
但他終究還是沒將心裡這一串嘰裡咕嚕的謾罵說出口,而是繼續保持著莊重而輕鬆的風度,向郭汜點了點頭,“守軍已疲,將軍可明日攻城。”
於是郭汜的臉上也露出了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不出一日,長安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