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節, 一輪明月夜。
雖然她不明白博泉莊裡為什麼會藏了一眼溫泉,劉公還特有情調地沒給它砌進屋子裡,而是留在外麵, 周圍鋪上鵝卵石, 又砌起了一座假山在旁, 成了個露天溫泉。但今天她搬來了許多家當在這邊, 李二又回城了, 這就很麻煩。
方圓十餘裡根本沒人煙,但她這守財奴的心性還是很不放心, 隻能留下來獨自在莊子裡過夜。
燙了一壺酒擺在池子旁邊, 左右看看,小心地脫了外麵的衣服,安全起見,裡衣還是穿在身上。
伸出一隻腳試試,水溫正好。
周圍隻有草蟲鳴叫, 偶爾來一陣夜風, 撥動長草。
她就這樣滑進了溫泉裡, 整個人瞬間懈怠下來, 喝了一點酒, 頭發鬆鬆地挽著,哼哼唧唧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是不是很久都沒做美容了?】
【……你什麼時候做過美容?】
【我現在可以啊!】她爬出溫泉, 從貼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個玉石的小玩意兒, 放在溫泉裡簡單洗了洗, 然後將光滑的,沒刻字的那一邊放在臉上,開始用力地滾來滾去。
黑刃的聲音有點不穩定。
【……你這是在做什麼?】
【美容。】
【……我並不是在問你。】
【那你是在問它嗎?】她哼哼唧唧地說道, 【它似乎並沒有表示什麼反對意見。】
【我隻是不明白,你美容的意義在哪裡。】
【怎麼能說沒意義呢?】她不為所動地抬著杠,【萬一要是有哪路美男子從天而降,我也好……】
這塊玉石冰冷,光潤,帶著明淨的紋理與通透的色澤,以及所有玉石滾輪都比不上的好質地和大家半信半疑的各種微量礦物質,幫助她鎮靜麵部神經,收縮麵部毛孔,讓她的肌膚更白,更細,更……
她和黑刃的叨叨還沒分出一個勝負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打破了秋月夜的幽靜氣氛。
陸懸魚心生警覺,立刻從溫泉裡爬起來,收起玉璽,拿上黑刃,剛準備走出溫泉,看一眼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時,那位不速之客的坐騎就一頭撞上了假山!
她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形生物從那匹馬身上飛了起來,以一個特彆誇張的拋物線越過假山,從天而降,砸進了溫泉裡!
“這什麼東西啊!”她尖叫起來,“這到底什麼東西啊!”
【淡定,】黑刃幸災樂禍地說,【說不定是個美男呢。】
這人的衣服雖然全濕了,但用手一抓,質地十分精良,顯見著是個士人以上的高種姓生物,從池子裡撈出翻過臉一看,眉目秀麗,鼻梁高挺,皮膚白得跟冷玉似的,雖然雙目緊閉,光看五官都能看出那股清雅之氣。
……而且這人的長相很熟悉,她摸著下巴左右打量半天,終於想起來,這不是那個長得像有燈光師隨時跟著,鏡頭瘋狂往臉上打的荀彧嗎!但也不完全一樣,這人長得和荀彧很像,不過也許是昏死過去的緣故,她感覺不到荀彧身上那種沉靜內斂的氣質,隻覺得年輕了幾歲。
呼吸是有的,但她伸手過去拍了拍他的臉,沒醒。
但考慮到他剛落水就被她撈起來,怎麼也不可能是溺水,估計還是臉向下跳水砸暈了而已。
她簡單思考了一小會兒,解下他的腰帶,順手翻了翻他身上的東西,然後開始一件件解他的衣服,準備讓他呼吸順暢一點。
荀諶就是在這種很尷尬的境地裡逐漸恢複了意識的。
他知道自己年紀輕,生得美,因此出門在外時,十分在意舉止莊重,絕不能令旁人將他與那等佞幸相提並論。此刻昏昏沉沉,意識到有人在剝他的衣衫,以為遇到了什麼心懷不軌之人,驚怒交加之下,竟然很快便睜開了眼睛。
“大……大膽!”他艱難地吐出了那一句,旁邊的人馬上就停手了。
好在他身邊那人並非男子,而是一名少女,令他心中立刻安慰了許多,那些惱怒也大半煙消雲散。
同樣是待他無禮,若是男子,那便不可饒恕,但如果是一名鄉野間的少女,倒也不必太過計較。
“我不是貪圖你的財物,也不是要對你無禮,”那少女說話聲音又輕又啞,卻帶著一股彆樣的風致,“你砸進了我的池子裡昏過去,我看你渾身濕透了,衣服又緊,怕你喘不過氣。”
荀諶的最後一絲惱怒也煙消雲散了,他甚至感覺到一股羞愧自胸腔而生,奮力從地上爬起來,收拾了一下衣衫,向她行了一禮。
“在下錯怪了娘子,娘子勿怪。”
“無事,先生醒了就好。”她擺擺手,“先生衣衫儘濕,還是脫下來晾一晾吧。”
他沒帶換洗的衣物,若是脫得隻剩裡衣,這裡又隻剩他和那少女,豈不是太過失禮?但當荀諶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頭看向那少女,想要回絕時,卻發現她隻穿了一身裡衣。
……而且全身還濕透了。
意識到自己闖到這莊上之前,少女大概是在沐浴這件事之後,荀諶覺得整張臉都開始火燒火燎。
“是在下失禮,驚擾了娘子,”他連忙將頭轉到一邊去,“娘子自行入室更衣便是,不必理會在下……”
“我在野外待得慣,先生看著卻比我嬌貴多了,”她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真穿了一夜濕衣,若是著涼,這荒村野外難尋醫師,豈不麻煩?”
這話的確有道理,他想,這幾年各地皆有時疫,不可大意了去。好在少女引著他離開溫泉,進了室內,又生了一盆火在室外,令他得以將脫下來的衣袍掛在外麵烤一烤。
他自己也跟著烤火取一取暖的時候,不免便借著火光,仔細地打量了這少女幾眼。
她生得不算出眾,隻是肌膚光滑皎潔,便平添幾分顏色,又有一雙明淨清澈的眼睛,令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
這樣打量女子是不當的,何況這少女看著不過十六七歲,又是獨身在此居住,未必婚嫁,更不該如此窺看,但他一時忘了神。直到她轉過臉來與他對視,他才驚覺自己失禮太過了。
“這附近也不知怎麼回事,”他立刻尋了一個話題,“連戶人家也沒有,竟令我與侍從走散。”
她不以為意,“去歲袁紹與田楷在此交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什麼人會留下來呢?”
荀諶被這句話稍微地打動了一下,原因無他,作為袁紹帳下謀士,在袁紹與田楷的攻伐之中,自然也是效力良多的,聽到少女這樣平淡的描述,不覺升起了一絲愧疚感。
但那絲愧疚感很快被腹中發出的悶響取代了。
“先生餓了,”她站起身,“我去尋些吃的來吧。”
“有勞娘子,”他以為她要去廊下尋幾塊麥餅來,卻沒想到這女孩兒左右看了看,拎了一根木棍,便走向了從莊前流過的小溪。
“……娘子?”
“先生吃不慣粗飯,”她頭也沒回,“我來尋幾尾小魚,給你熬個魚湯吧。”
她先是不知從哪拔出一柄匕首,削尖了那根木棍,而後將褲腿挽起了一截,光著腳走進了小溪裡,漫天的月光仿佛溪水一般流淌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瘦削的肩上,然後順著腰肢滑落下來,在潔白得仿佛發光的小腿上打了個旋兒,最後落進潺潺無儘的流水裡,從她的腳趾間流過。
他盯著她在月色中的身姿,感覺臉上又開始熱了起來,但她似乎根本沒在意他在看她。
含睇兮宜笑,又如此窈窕,莫不是山間的神女,才有這樣美麗的姿態?
陸懸魚在腦內瘋狂地和黑刃吵架。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她說,【你不懂禮數嗎?】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黑刃冷冷地說道,【我不樂。】
【就算你不樂,讓你殺條魚都不行?】
【你殺啊,】它說道,【你殺我就叫。】
【……說得好像沒了你我就殺不了幾條魚似的。】她在腦內呸了幾聲,舉起了木棍,猛地戳了下去。
【看到了吧!】她舉起了那條血淋淋的戰利品,得意地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以為能難得住我嗎!】
黑刃不吭聲。
“娘子須小心!”屋簷下正烤火的年輕人驚呼一聲。
【人家好歹還吱一聲呢!你怎麼一聲都不吱!】
黑刃保留了自己作為神兵的尊嚴,到底沒“吱”出來。
先挖一點豬油放進陶罐,燒熱了將洗淨剖過內臟的小魚也丟進去,煎一煎再加水加鹽,香氣很快就飄出來了。
荀諶看著她做活時利落的姿態,覺得這樣的女子即使是寒門出身,也當有人樂於求娶,為何孤身一人居住在此呢?
這個問題被問出來時,她頭也沒抬,拿著一隻木勺還在那裡盛魚湯給他。
“我不住這裡,又能去哪呢?”
北有冀州,南有青州,她……
荀諶剛想開口,話到嘴邊卻又小心地咽下去了。他不知這女子身份,不知她與平原城中人有沒有什麼瓜葛,畢竟劉備就駐守在離此不遠之處,因此他言語當警惕些,不能露出自己身份才是。
“天下之大,哪裡不可去呢?”
“話雖不錯,”她淡淡地說道,“我原本覺得徐州很好,很適合定居的。”
她知道曹公在徐州所作所為之事了,但他不僅沒因此失望,反而覺得她眉目清冷,自有一種天然風姿。況且曹公屠徐州之事的確殘暴太過,有傷仁德之名,她一介女子,有這樣質樸善良的心地,豈不是更令人覺得可愛可敬嗎?
他心裡這樣想的,也就這樣說了出來,當然身為潁川荀氏子,又能在袁紹帳中占據一席之地的荀諶自然明白怎麼將話說得溫柔些,也客氣些,隻是他那樣動了真心,誇讚她一句“可愛”時,少女突然抬起頭,十分驚詫地看了他幾眼。
但她沒有羞怯,也沒有道謝,隻是草草結束了之前的話題。
“夜已深沉,先生用過湯餅之後,就當安寢了。”
在那一瞬間,這個青年士人覺得自己心中流過什麼隱秘的欲望,比如說……
他是世家子,而她看起來不過一個鄉野村女,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含情脈脈地邀請她,共度一個良宵,今夜月色正好,多麼適合傾訴衷腸?
但他迅速地責備了自己那一閃而過的想法,並為之感到羞愧。
莫說他素日自恃動靜守禮,老成持重,從未如此輕狂行事過,單說這位少女今夜救了他,他也不當有這樣輕薄的念頭。
但少女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個年輕俊美的青年正在這樣專注地盯著她,心中還有這些複雜的思緒,她隻是微笑著說道,“這莊子雖說荒涼,好歹還有幾間陋室,容我為先生整理出來。”
一輪圓月高掛空中,她背上了黑刃,拎著自己沒喝完的那壺酒,坐在屋頂上,看一看那輪明月,覺得今晚的事太不可思議了。
【這東西肯定是個奇物,】她說,【天啊,我怎麼這麼不專業,連個偵測魔法都沒用過。】
那顆玉質的小玩意兒上,透過偵測魔法的視野,散發出一陣強烈的惑控係靈光。
【關於這個惑控魔法,】黑刃表示,【你理解得一定有問題。】
她表示不解,【有什麼問題?拿這東西滾一滾臉,可以讓自己魅力值在短時間內提高,它不就是乾這個用的嗎?】
黑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慎重地開口。
【我覺得你這人遲鈍得過分了,或者說,你的價值觀令你根本不會認真思考玉璽的真正作用,】它說道,【但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我一點都不遲鈍,】她立刻抗議,【那哥們強烈的單箭頭我感受到了!】
【哦,哦,那你覺得他怎麼樣?】
【大美人!】她表示,【那種賞心悅目,風姿綽約,看幾眼就覺得會延年益壽的感覺,他們一家都這麼美嗎?當初看到荀彧也覺得全世界的聚光燈都懟他臉上了!這什麼基因啊!】
【哦,那你為什麼給自己拍了個守夜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