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來了這樣一個讓她見了便心生歡喜的美人,她還要用法術來讓自己保持警惕呢?
關於這個問題,陸懸魚倒是覺得答案很簡單——美則美矣,又不是能劃進她自己圈子的人,當然不能放心睡覺啊!
【你不是有恩於他嗎?】
【沒錯,】她說,【正因為是我救他,而不是他救我,所以我才不能放鬆警惕。】
……黑刃好像發出了【噗噗】的嗤笑聲。
除了這一輪明月外,有什麼是亙古不變,今在,昔在,永在的嗎?
從雒陽城外的亂石灘,到數年裡的市井煙火,再到長安城那一片屍山血海,直至青冀交界處這廣袤荒原。她想起的人太多,也不知他們今在何方,但她最後決定把腦子裡這堆東西簡單化一下,也中止掉這傷感的心思。
她倒了一盞酒,敬明月,敬自己,也敬身邊這一把黑刃。
【雖然你經常起壞心,】她說,【但總歸還是很可靠的好夥伴。】
【儘管我認為給予你的是坦率而忠誠的勸告,但我就假裝沒聽見前半句吧,】黑刃這麼說道,【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
【除此之外,我還想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黑刃說,【能彆拿它搓臉了嗎?】
附近枝頭上的鳥兒嘈嘈切切開始了新一天的交際,這位出身高貴,智謀過人,年輕俊美的文士也從草席上蘇醒過來。
這屋子簡陋得緊,但打掃得十分乾淨,又以草藥熏蒸驅蟲,因此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草木香氣,令他覺得心神舒暢。
昨夜濕透的衣服搭在火盆上,已經完全乾了。他打開了一絲門縫,紅葉落進溪流中,潺潺而過,正映入他的眼簾,隻是少女不知哪裡去了,或者尚未起身?
鄉野無銅鏡,但他有彆的辦法。荀諶先整理了自己的裡衣,而後換上了直裾長袍,係好腰帶,穿好鞋履,來到溪流旁,精心梳理了自己的發髻,戴上發冠時不忘正一正衣冠,最後以簪貫之。
荀諶平日裡是不在意自己在女子眼中究竟姿容如何的,但他今早十分在意。
好在水中映出的年輕文士風流秀雅,再苛刻的人也要讚一句“美姿顏”,因而當那少女踩著落葉,拎著一隻野雞自林中而出時,荀諶臉上終於露出了有幾分自信的笑容。
“先生睡得可好?”她遙遙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得入蕙圃,有衡蘭芷若相伴……”他微笑著,正習慣性地講幾句溢美之詞時,她已經走近了。
她一身男裝,身背長弓,發髻也如男子一般,以發帶束起,半舊衣衫以粗布織就,上麵不見一星半點的花紋。
但她並未察覺到他在打量她,隻是舉起了手中的野雞,“今早我們吃這個。”
少女尋了溪邊一處石旁坐下,開始專心致誌地處理起那隻野雞,開膛破腹,燒水拔毛,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將那隻雞收拾完,架在火上開始烤。她的手法利落極了,荀諶在軍中也沒見過做起事來比她更利落的男子,因此盯著看了半天,不覺就出神了。
她既然有這樣足以射殺野雞的箭術,自然也能保護自己,怪不得可以孤身住在荒野之中,但這並非長久之計,她……
少女抬起頭,“先生餓了?”
荀諶的臉一下子又燒起來了,他總不能對她說,他剛剛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朝食是魚湯、烤雞、麥餅。麥餅入口粗糲,難以下咽,荀諶吃得不動聲色,是因為他有這樣的好耐力,隨軍出征時再差的飯食也能與兵士同甘苦。但少女吃起粗麥餅沒半分勉強,他決然不信這女孩兒與他一般,也有這樣的好耐力……怕是已經習慣吃這樣粗糙的飯食,因此察覺不到辛苦了。
她有恩於他,又令他傾慕若此,荀諶想,他尚未婚娶,豈不是正好?
這樣的念頭在心底升起之後,剛開始被他斥為荒謬,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許多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已二十出頭,自然曾在家鄉訂過親,隻是潁川遭難,再回去時隻見斷壁殘垣,青草白骨,因而荀諶的新婚事便成了一個小小的麻煩,蹉跎至今。
冀州多名士,亦有許多世家願與荀氏結親,他應了這個,便是拒了那個,袁紹麾下派係林立,娶一名冀州世家女總歸有許多麻煩。而她出身不高,無妝奩,亦非殊色,因此他可以聲稱是為了報恩而娶她,不僅堵了那許多人的嘴,更是一樁美談。
至於少女會不會拒絕他……
荀諶對自己的姿容氣度皆有自信,除非她已有心上人,否則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她拒絕他的理由。
因此在她遞給他一碗湯時,他伸手接過,卻沒有立刻喝下,而是試探著問了她這樣的問題。
她在這裡等什麼人嗎?
她還有什麼親人嗎?
這附近還有什麼人家與這裡來往嗎?
在她一一否認之後,荀諶覺得,他可以問出那個問題了。
陸懸魚手裡拎著一隻雞腿,有點發愣地盯著這個男人看。
他不僅長得美,而且不同於昨晚隻穿一身裡衣的窘迫,現在高冠博帶,佩劍著履的模樣的確更添了一種風度。
……就是那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看看就行彆上手”、“我跟你說我很貴”的風度。
因此這麼一個把“我很貴我跟你不是一個種姓”寫在臉上的美男冷不丁蹦出來了一套表白,她聽得就有點發愣。
他還在一臉認真地等她的回答。
“咱們倆都不熟,”她說,“先生怎麼想到要向我求婚的?”
“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他微笑著說道,“無非知與不知也。”
“話沒錯,但你我也不算傾蓋如故,”她很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先生甚至沒告訴我你是袁紹的謀士,這麼不坦誠,為什麼還會求婚呢?”
……美男一瞬間瞳孔地震了。
“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昏迷的時候,”她說,“你身上的東西我自然翻過了啊。”
氣氛一下子變得不對勁了,這人飯也不吃了,騷也不撩了,專心致誌翻自己的口袋,先翻出了一個小銅印,上麵寫著“冀州彆駕”幾個篆字,再翻出一個玉印,上麵刻著“荀諶之印”幾個篆字。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印,又抬頭看看她,那張形狀特彆優美的嘴就沒控製住,一張一合。
“你竟然識字!”他驚呼道。
【你竟然不拔刀砍了他!】黑刃也跟著驚呼起來。
“先生這是怎麼說話呢!”她深呼吸了兩下,“要不是看你生得美,又是荀彧的兄弟,我早就給你綁回平原城送給我們令長換月餅了!”
荀諶感覺自己腦子裡的什麼東西在不斷地開裂,粉碎,滿地,重組,因此他思考速度就比平時慢了一點,講話速度也比平時慢了一點。
“……你與家兄曾有舊識?”
“嗯,”她點點頭,“我有東西要你轉交給他。”
荀諶那一瞬間不免升起一點嫉妒心,他知道他阿兄清秀通雅,是雒陽有名的美男子,又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談,但沒想到在這樣窮鄉僻壤偶遇的少女,竟然也與阿兄有所瓜葛。
“這個。”少女遞給他一卷竹簡,“這是賬冊,幸好我帶來了。”
……賬冊?什麼賬冊?荀諶狐疑地打開看了幾眼,感覺自己腦內好不容易重組的某些東西又一次開裂且粉碎了。
某年某月某日,拆了他家一條地板燒火;
某年某月某日,又拆了一條地板圍羊圈;
除了拆地板,還平了他家一塊花園用來養雞;
抱走了他家粗鹽一壇,鋪蓋卷兩個,油布若乾尺;
朝東數第三間屋子冬天裡用來養羊了,雖然仔細清掃過但好像還是有點味道,多多擔待;
荀諶剛剛滿腹的綺思和遐想都被這些亂七八糟柴米油鹽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
“這是什麼東西啊?”他驚詫地指著上麵所記載的東西嚷道,“這是什麼東西啊!”
“用了你家的東西,當然得記下來,找機會還啊。”
“這都亂世了你記這個做什麼啊!”
“亂世不亂世的,”她說,“道理不都一樣嗎?”
她迎著清晨的陽光,這樣理所當然地反駁他時,荀諶一瞬間忽然感覺有些恍惚。
月色下的那個少女,和陽光下這個男裝的姑娘,她們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又感覺這樣不同。
他昨夜見到的是一個輕盈的,美妙的,符合他全部想象的少女。
但此時她站在陽光下,左手拿出一隻金餅,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柄長劍,她將手中的金餅拋在空中掂了掂,然後一道寒光劈下!
那是一個劍客才有的身手,也是一個劍客才有的神情。
“應該夠了。”她將那半塊金餅遞給他,“我心裡算著價格呢。”
“你在劉備麾下。”他說。
她想了一想,微笑著點了點頭。
荀諶手中緊緊握著那半塊金餅,語氣莫名,“縱使今日一彆,將來總有機會再見的。”
關於這句話,其實陸懸魚有一點不同意見。
她現在還很窮,隻能組建一支步兵,但她有個夢想。
她將來也想跟那些並州狗子似的,十幾騎,幾十騎,甚至上百騎作戰,衝開對方的陣線,以驚雷般的速度和力量擊潰中軍!
……換而言之,她還挺想當一個衝將的。
因此她總覺得荀諶作為對立陣營的謀士,要是真就戰場上跟她再見麵了,這對他而言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這代表著他已經進入她的攻擊範圍了。
但話說回來,隻要他能將東西帶到,將來戰場上相遇,雙方也算互不虧欠了吧?
她心裡這樣想,於是就直率地問了一句,“這個錢你會給你家阿兄吧?”
荀諶臉色一變,想說點什麼,但又點了點頭。
“那就行。”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很坦然地衝他笑了笑,“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
話雖如此說,荀諶回到兗州去見他阿兄時,思前想後,還是留下了那半塊金餅。
因此荀彧拿到那本賬本,神情就格外的驚詫莫名。
“阿兄還記得那個人嗎?”荀諶語氣平淡,仿佛在聊家常,但格外仔細地觀察著他阿兄的神情。
“記得,那是個殺豬匠,十六七歲年紀,”荀彧陷入了一會兒沉思,而後說道,“特彆不會說話,特彆不討人喜歡,因此印象特彆深。”
荀諶放心了。
雖然還有一點點不快樂。
但總體來說還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