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折射在鑰匙上,泛出一點幽幽的光。
李二注視著這把鑰匙,腦子裡一片空白,將天地世間萬物都暫時地忘卻了,隻記得他當初陪郎君去查驗她那庫房時所看到的滿目金銀寶貨的光輝。
雖說夜裡是個晴天,清晨卻下起了雨。
而且這雨淅淅瀝瀝,連續下了三天。依附著博泉種地的農人們倒是很高興,都說春天裡多下點雨總歸是件好事,但李二總有些心神不寧。
他那點興奮已經隨著陸懸魚的離開而一同離開了,剩下的是無儘的恐懼和焦慮。
這座軍營裡,儘管兵士們見到他會胡亂稱一聲“郎君”,但他清楚,兵士們也清楚,他既沒有權威,也沒有力量,他的權力完全來自於陸懸魚,他無法效仿,更無法竊取。
那些偷偷打開寶庫,給小寡婦添置一份妝奩的心思都消弭無蹤了,李二現在隻希望營地裡不要出現任何意外事故。
但還是有兵士跑了進來,“李郎君,有兩頭騾子已經兩天不吃草料了!”
李二的頭皮一下子炸了,作為一路流浪過來的人,他可太清楚騾馬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意味著什麼,也更清楚這種牲口如果一頭發了病,會演變成怎樣的局麵。
雖然從各個方麵都和李二毫無相似之處,但曹操也正在寫一道手令,將驢、騾、駑馬這一類拉車的牲畜與騎兵們的戰馬分開安置,以及下令民夫每天清潔兩次牲口棚。不僅如此,兵士們的廁所要同水源分開,抓到隨地便溺的,軍法處置。
這種瑣碎事論理不該他管,但曹操很清楚如果不重視這些牲口,將會給行軍帶來多大的不便。
天氣尚冷,他寫完一道手令,交給侍從後,便用腳踢了踢身旁的火盆,一陣灰燼翻了上來,跟著木炭的顏色也瞬間明亮許多,將火盆中烤得焦黑的山藥顯現了出來。
因此曹昂進帳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內著直裾,外罩麻衣,正在吃山藥的父親。
而曹操抬起頭來,也看到了自己一身孝服的長子,與自己不同,這個長身玉立的十七歲少年是很認真地在儘孝,因此在這個春寒未消的時節就顯得特彆單薄。
如果換作他人,曹操幾乎就要疑心這人是不是特意跑來嘲諷他的,但換了這個兒子,這位兗州牧隻會覺得曹昂溫厚孝順,怎麼看怎麼順眼。
雖然順眼,但他還是咳嗽了一聲。
“去歲中原多有時疫,”曹操淡淡地說道,“你孝心可嘉,但也要注意自己身體。”
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謝父親關心。”
曹操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山藥,“此來何事?”
於是那雙年輕的眼睛裡便浮現出一層哀傷。曹操見了他那神情,心中便有了三分眉目,示意侍從們都退出帳去。
果然曹昂一開口,便是為徐州百姓。
“父親,今歲征討陶謙,乃是為報大父之仇,與百姓何乾?去歲征伐,青州兵於此大略,死者狼藉,今日若再行屠戮事,恐傷父親厚德。”他恭恭敬敬地說道,“兒為此事,日夜懸心,不得不……”
曹操擺了擺手。
他帳下謀士甚多,但這種話是連荀彧也不會與他講的,他也不是那種寬容到容忍旁人來麵前置喙的軟弱心性。
但曹昂不同,這是他的長子,雖然不是嫡出,但養在夫人身前,悉心教導,是被當成他曹家繼承人培養的孩子。
而曹昂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聰慧仁厚,而又沉穩有決斷,這樣一個繼承人無疑是令曹操滿意的,但還不夠。
曹操很少對旁人講出自己的真心話,但他此時示意招了招手,示意兒子上前。
“你要知道,我軍貧弱,新收青州兵眾多,勢必要縱其劫掠,滿足他們,消耗他們,才能為我們所用。”曹操講的很慢,一字一句都盯在曹昂的麵孔上,觀察他是否聽懂了,“況且你要想一想,諸侯征伐天下的根本來自於哪裡?”
“人心?”
曹操笑著搖搖頭,“是生口。”
百姓提供稅賦,糧草和兵源,因此兵家和法家都提出過殺民,儘管手段和方向並不一致,但是目的都是一樣的。
前番殺戮,陶謙不複再起,此番再來一次,徐州就再無抵抗能力。他縱兵劫掠屠城,非己所願,而是不得不為之。
“你須牢記,仁義道德固然好,但那是強者所為,弱者一味貪戀於此,隻能自取滅亡。”
曹昂大概是聽懂了,因為他的眉宇間泛出了痛苦的神色,隻是年紀輕輕,讀了許多經籍,心中還有那些寬仁愛民的夢想,不肯放棄。
“縱使如此,”他說道,“父親殺得也太多了,父親欲圖徐州,難道隻想要一片不聞雞犬的荒地嗎?”
聽到這個天真的問題,曹操笑了起來,將手中剝好的一塊山藥遞給了這個心愛的兒子。
“放心吧,”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力量,“百姓就像野草,殺他們幾十萬,終究還會生出新的來。到那時,我必還他們一個清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