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略有一點熱, 燈燭將屋子照得明晃晃時,又免不了增加一點溫度,因此不得不將簾子卷起門打開。
菜肴沒有陶謙設宴時那般精致, 但在座的沒有生而高貴的世家子, 有隻烤雞就能吃得很高興。
這一場慶功宴是劉備回了自己居處後舉辦的,參加宴會的隻有自平原一路至此的武將文士,沒有半個徐州人, 因此喝到高興時,也免不了有一點威儀不肅的行為,比如說二爺的臉越喝越紅, 順理成章就給直裾脫了,穿著中衣盤著腿, 直著舌頭跟三弟講話的樣子喜感極了。
這一場大戰下來,其餘戰利品還是次要的,有件陶謙早先許諾給劉備的大禮才是今天晚宴的重頭戲:四千丹楊兵。
“曹豹那廝貪生怕死, 累及兄長不說,今日在陶使君麵前竟還顛倒黑白,反指兄長怯懦!”三爺狠狠地罵道, “兄長連日征戰,真正是死生之間,談何容易!要不是二哥攔我,我真想——”
“他是丹楊出身,原本便是陶使君極器重的人, 我等不該在陶使君麵前令其難堪,”劉備倒是不生氣,“況且既然徐州戰事暫了,我雖窮, 還不至於養不起一個閒人,隨他去吧。至於那四千丹楊兵……”
席間短暫地靜了下來,大家都睜著眼睛,看向了上座的統帥。
“我想將丹楊兵拆出來,分與你等各自教習操練,”劉備說,“你們怎麼分?”
大家互相看來看去,然後看向了二爺,二爺摸摸胡子,“此戰懸魚居頭功,若非他察覺賊曹欲逃,又能假借袁術之名,以疑兵驚擾曹軍,豈有今日之局?這四千丹楊兵,當令懸魚先擇其中健壯者,充實其軍。”
於是眾人的目光全部都看向了她。
她有點局促,不自覺地抓了抓頭發,在腦內敲敲黑刃。
【我要多少比較好?】
【要什麼?丹楊兵嗎?】
【對啊,】她有點興奮,【聽說他們是很老練的雇傭兵,有“丹楊山險,民多果勁”的美稱,這次大家讓我先挑,我要多少比較好?五百?一千?】
黑刃的聲音卻沒有那麼興奮,反而語氣中透出一股刻薄,【一般來說,我不建議你去搶彆人家的狗,尤其是人家主人尚在世時。】
【……這什麼話,你這太侮辱人了,丹楊兵又不是狗。】
【正因為丹楊兵是人,】黑刃說,【所以比狗還麻煩。】
他們會串聯,會密謀,會受到煽動,他們不是一盤散沙,而是一群口音相同,習性相同,彼此之間沾親帶故,因此關係格外牢靠的雇傭兵。而她則無法衡量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消除曹豹對這支軍隊的影響。
“懸魚?”劉備笑眯眯地望向她,“想好了?”
陸懸魚抬起眼簾,“我不要丹楊兵了。”
劉備震驚了,二爺三爺也震驚了,“你隻有那三百人,不要丹楊兵,你要個什麼啊?”
一直吃吃喝喝,很少講話的子龍此時也難得出言勸了兩句,“疑兵非正兵之計,你終究還是要有一支能與人堂堂正正交戰的兵馬才是。”
她看了看這一圈滿臉寫著擔憂的胡子大哥們,“徐州經此一役,許多流民困苦,我招募他們即可。”
張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上次的苦頭還未吃夠嗎?流民百不當一,想練習成士卒,談何容易!”
“這我知道,但若不是主公收留我,諸位又教我許多帶兵之策,我與流民也沒什麼區彆啊,”她謙遜地說道,“我還得慢慢摸索這條帶兵之路,流民與我正相匹配呢。”
大家都沒有強迫人的愛好,但還是議論紛紛,覺得她謙遜太過,不要丹楊兵,反而要流民,簡直自討苦吃。她保持著一張心平氣和鹹魚臉,夾起了一筷子菜,塞嘴裡嚼嚼。
“懸魚平日不吃魚膾,”簡雍換了個話題,“今日終於知道生魚之鮮了。”
……她剛剛沒注意,自己吃的是生魚絲,現在又不好意思吐出去,隻能僵著臉,微笑著點點頭,將那一嘴巴的淡水生魚咽下去。
“你若當真心意已決也倒罷了,”劉備道,“待到小沛駐紮下,給你劃一塊練兵場,讓你好好練練兵就是。”
說到“小沛”,田豫突然起了反應。
自從陶謙表示要劉備留在徐州之後,田豫的反應一直有點不正常,現在終於是借著杯觥交錯,坐起喧嘩,大家都很開心的時機起身進諫了。進諫的中心隻有一個:徐州待不得!快跑!
“平原雖孤窮,卻隻需麵對袁紹,這一二年間若袁紹意圖北上,主公正可慢慢招兵買馬,壯大實力,”田豫這麼說的,“而今徐州雖富庶,卻西鄰曹操,南有袁術,況且此後田青州是敵是友亦未可知,乃是真正的四戰之地!主公而今兵不過數千,豈能以一己之力而敵四鄰?陶恭祖今日,未嘗不是我等明日!主公宜慎思之!”
席間一片寂靜。
二爺皺了皺眉,三爺吸了一口氣,子龍有點緊張地看了看主公,又看了看三爺,簡雍挑挑眉,搖了搖小扇子,倒是並不緊張。
“國讓待我一片坦誠,”劉備倒是很平靜,而且很坦然,“我亦不得不剖肺腑。
“此來徐州之前,我便想過這一步。漢室傾頹,我既欲扶衰拯弱,自然要與群雄征戰。倘我敗於此,潰於此,甚至死於此,此皆天意,非我等庸人所能預料。
“但,我終究還是要試一試的,”上座的主公靜靜地笑了一笑,“我不能永遠困守平原城,坐以待斃,縱令將來勢敗,我又豈會後悔今日事?”
田豫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禮,不再多說什麼。
正喝酒時,外麵有人跑來尋趙雲,說是幽州那邊有信使來,於是子龍悄悄先退場了。大家並沒有很在意,還是繼續喝得很開心。其中最開心的是簡雍,直接搬了個小枕頭躺下,案幾也讓人撤了下去,擺了一盤子果子在旁邊,就那麼躺著吃。
……總感覺這一幕要是被那個紀律委員看到,就挺刺激的。
不過她這樣想的時候,上座正在咯咯蹦蹦吃豆子的劉備忽然對她招了招手。
跟著主公混了這些日子,劉關張的酒量她稍微有點兒數了,比如都以一甕酒作為標準,二爺喝過之後舌頭有點直,臉也通紅,但思路尚算清晰;三爺喝過之後眼神就發直了,跟人說話也開始顛三倒四,不知道腦子裡都在想點啥;主公喝過之後……除了需要去更一下衣之外,沒什麼彆的變化,臉不紅心不跳,眼神穩得很,現在還能端著一盞酒,跟她慢慢悠悠地談心,內容主要是:
“此役功勞在你,你為何卻要推脫掉那些丹楊兵呢?”
“我不擅與人交往,”她說,“丹楊兵跟著曹豹的時日太多了,我怕曹豹從中作梗,引得軍中內亂。”
劉備點點頭,喝了一口酒,“你覺得曹豹此人與我等並非同路人?”
“嗯。”她點點頭,“主公也得防著些。”
“你劍術超群,沒想過尋機一劍殺了他麼?”
……………………哈?
她眨眨眼,感覺這個話題走向有點詭異,但主公在嚴肅地看著她,既不像說笑,也不像試探。
“我沒做過那樣的事。”她老老實實地說道,“自然也沒想過。”
“那若是曹豹將來犯了構軍悖軍之事,引發軍中動亂呢?”
“那我當然會殺他,”她說完想了想,感覺有點懷疑,“主公你是想殺他?要我幫忙嗎?”
劉備搖搖頭,“我要殺他,自己便殺了,還不至於要借你之手。”
哦哦哦,也對,主公也是個遊俠出身的老兵,殺個把人還是沒啥問題的。她心下稍安,又感覺好奇起來,“那主公為什麼問我這個?”
“你年紀尚輕,行事多憑義氣,”劉備思考了一下,“但須得記住,以後自己帶兵鎮守一方時,不可優柔太過。”
“這個,”她眨眨眼,“這個怎麼理解?”
“比如說,你可以待民以仁,但待那些武將卻要多留些心,若需心狠手辣時,亦不能留情——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將,他們不會領你的情,更不會感你的恩。”
主公好像還是有點醉了,至少他平時不會同彆人講得這麼清晰冷酷。他平時好像萬事都不在意,被人惹到也笑嗬嗬地就過去了,她想,但其實他一直看得很明白。
但她在心裡默默記下之後,冷不丁又問了一句,“那主公能做到嗎?要是真能做到的話,臨陣第一天的晚上,你就應該給曹豹殺了吧?”
主公被噎住了,過了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周圍喝酒聊天的人都轉過來看他們倆,於是她就在目光洗禮中默默用手指摳了摳席子。
摳過之後,主公終於開口了。
“我原本想過兩日同你說,有樁事要派你去做。”
“哈?主公有何吩咐?”
“下邳國相笮融……”
她眼睛一亮,“那個信佛的?”
主公愣了,“你怎麼知道的?”
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下邳國相,忠誠的佛教徒笮融,前不久聽說曹操來攻徐州,於是帶著部曲、守軍、下邳的百姓,拋棄了他修得華美的浮屠寺,一起浩浩蕩蕩南下奔著廣陵郡去了。
他不僅帶走了下邳的人,還帶走了這幾年扣下來沒送到郯城的糧草稅賦,這就很不是東西。雖然這人跟陶謙都是丹楊出身,算是陶使君正經的老鄉,但現在徐州困苦,陶謙聽說笮融攜款潛逃,肯定也是不開心的。
……這麼說起來她都有點同情陶謙老爺爺了,總是很信任同鄉,總是在被同鄉欺騙。
因此劉備攬下了這個任務,表示他可以派人去尋笮融“談一談”,將他“請”回來,至少要將下邳三年的稅賦帶回來……這個人選,就是陸懸魚了。
她聽完之後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主公你認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