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緣故, 自從收過幾封自小沛而來的家信後,她終於收到了以徐州牧陶謙的名義下達的公文——當然,是劉備寫的, 光是陶謙的書信不足以調動她——說是廣陵郡守已經選好了, 讓她收拾收拾準備回家過年。
臘月已近, 想回家就要趕緊準備起來,她同田豫和太史慈都說了一下這件事, 田豫當然是她去哪就跟到哪, 但拔寨啟程不是說說就算的事, 尤其她還得帶上一群見縫插針四處亂竄的浮屠教徒。原本漢朝人民就很愛祭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現在廣陵郡附近的封建迷信濃度突然升高。
於是街上時不時就能看到披赤衣的僧人走過, 有的剃了頭, 有的沒剃頭, 走街串巷, 宣講佛法,其中一部分女性教徒因為擁有女性親和力和宗教親和力的雙重BUFF,還有不少婦人樂意請去家裡坐坐,聽一聽各種稀奇事——畢竟這時代的娛樂太少, 哪怕來個說書的聽著也新鮮, 何況這麼多仁波切呢。
輪番洗腦之下,廣陵郡的老百姓也有了跟著拜佛的苗頭。
……她倒不會評論燒香拜佛好不好,佛係一點沒啥,但這個除她之外沒人監管的浮屠教就真的不太合適。溫情一點說,好好做活吃飯的一家人突然想開了, 老人孩子也不撫養了,媳婦或丈夫也不要了,都跑去跟著披赤衣, 這很不負責任;冷酷一點說,作為一個踏入統治階級門檻的新手,哪怕是為了賦稅和人口,她也不會樂意看到出家人越來越多的。
除此外還有許多人已在城外開墾了荒地,收了一波糧食,甚至還有人種起了冬小麥,這些人八成也是不願意離開的。
搬家在哪朝哪代都很痛苦,她不會強求這些百姓在此安家,但其中有幾戶將女兒嫁給了營中士兵,於是哭哭啼啼吵吵鬨鬨是少不了的,分家分得雞飛狗跳也是避免不了的,甚至有個功曹偷偷瞞著住在小沛的原配,在這裡又當了一回上門女婿,此時見新夫人一腔柔情準備與他同歸,不得不說出了實話,立刻被新夫人全家打破了頭,抓花了臉,整個腦袋血糊糊的不得見人。
……不得見人也就罷了,還告了傷假,不來上班,簡直要氣死田豫。
整個大營仿佛一鍋蒸騰的開水,從上到下都不得安寧。
她這樣忙忙碌碌了幾天之後,徐公登門了。
“城中謠傳,將軍欲歸小沛?”徐公十分詫異,“如何會有這樣的消息傳出?”
“也不是謠傳,”她說,“陶使君的公文已至,我的確這幾日便要回小沛。”
徐公大驚失色,“陶恭祖為何如此啊!”
……這她怎麼知道,她原本以為北方戰局有什麼變化,所以主公要將人調回去,但看信裡語氣又很鹹魚,完全是“過年啦趕緊回家吃餃子”的調調,所以她也就實話實說了。
“不知道,可能是想讓我回去過年吧。”
徐公滯了一下,“廣陵城便過不得年嗎?將軍若有家人,一並接來便是!為何要走啊!將軍這一彆,何時得歸?”
“大概不回來了。”她說,“據說新的太守很快就來了。”
這位文士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廣陵郡上下,誰人不知將軍飭身厲行,忠厚恭儉,以恩厚而得眾心!難道有什麼小人進了讒言,使陶徐州疑心將軍不成?”徐孟又熱心地問了一句,“將軍可需我等代為說項?”
“縱真疑我,我行事坦蕩,又有何懼?”她倒不以為意,“徐公不必替我擔憂。”
聽了這話,徐公似乎為之動容不已,過了一會兒才點頭讚歎。
“將軍質如鬆筠,風霜亦不能改其色,真君子也!”
……給她誇得要摳摳地了,真沒那麼好。
“既如此,明日請至寒舍,為將軍送行可否?”不待她回絕,徐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殷切無比,“僅備薄酒,將軍切勿推辭!”
雖然嘴上說“僅備薄酒”,實際還是很豐盛的。徐孟將城中世家大族都請了來,一同為她送行,於是席間熱鬨無比。
與上一次不同,或許是因為跟這些人混熟了的緣故,陸懸魚覺得這些世家出身的體麵人從來沒像今天晚上這麼和藹可親過。
他們每一個人都變得熱情,親切,連之前拔劍嚇唬過她的那個世家子都端了酒爵過來,一臉羞愧地請她原諒,並且情真意切地告訴她,這半年來她在廣陵郡的一言一行皆在眾人眼中,眾人確實沒有見過她這樣甘守清貧的高潔之士,因此才會如此敬服。
現在她既然要走,大家一定要送點禮物,她既然不收金帛,大家就送點更有廣陵風味的東西,比如說上百斤的臘肉,比如說各種曬乾的河鮮海鮮,比如說各種印染得饒有風情,北方難見的細布,以及雖然粗糙但很有野趣的陶人,再比如說一些尋常士人家找不到的古籍。
“老夫年輕時亦曾求學於鴻都,不想董賊禍亂雒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深為憾恨。”一位老人這麼語重心長地說道,“將軍年少,不可荒廢日月,須知光武於軍旅中尚能手不釋卷,將軍更該精研學問才是。”
她低頭看了一眼——《夾氏傳》。
……什麼東西。
不管怎麼說,話還是好話,暫且收下。
用過宴席之後的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她便率軍啟程了。
軍營雖在城外,但她常住郡守府,因此還是自廣陵城北門而出,途徑徐公家門前時,這位文士還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出來送了她,敬了她三盞酒。
“此亂世也,將軍才誌高遠,自當有一番作為,”徐公如此笑道,“但若將軍將來成家立業,欲尋清淨處安置家小,須記得回廣陵來!”
這個特彆親切,特彆不見外,特彆拿她當自己人的語氣聽得她也有點感動了。
……眼圈都紅了。
“徐公也須珍重,”她說,“若是廣陵告急,送信至小沛便是!”
【我都快跟著感動了。】黑刃冷不丁地吐槽道。
陸懸魚一般算自己的兵馬是按作戰部隊的人數算的,一共兩千人,聽起來不多,但考慮到是脫產的職業軍人,她自覺已經很了不起。
這支兩千步卒的軍隊額外還有一百騎兵,功曹小吏幾十人,工匠醫師幾十人,運送輜重的民夫千人,以及聽說不打仗了,早有歸心跟著部隊回家鄉的下邳群眾數千人。
於是行進速度就很不能深究,天不亮就出了城,太陽將要升到中午時,這支隊伍在土路上無窮無儘地走著,似乎根本還未離城。
她有大半年沒進行過痛苦的行軍了,過去那些糟心的回憶就忍不住又浮上心頭。
“我總覺得又有人偷偷掉隊了。”她說,“我得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