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九十章(1 / 2)

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平民而言, 他們一輩子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家鄉,長年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討生活,偶爾會離開村莊, 去一趟附近的縣城, 已經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李二儘管隻有草屋一間,豬崽兩頭,好歹是個雒陽人, 偶爾陪著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個豬,四處轉一轉開開眼界的機會也是有的, 但比不得老主人身邊那幾個心腹蒼頭,那幾個人甚至跟著老主人,去過二百裡開外的滎陽呢!

那些心腹蒼頭因此感覺十分榮耀, 回來之後在肉鋪裡三番五次地講起過路上的所見所聞, 路邊神秘出現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裡會悄悄來敲窗子的美婦,林中的野獸又叼了誰家的孩子悄悄去了,還有村人點起火把, 進山尋人, 最後隻尋到一片殘骸。

那些危險又離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記在心裡,後來那幾個蒼頭跟著老主人去了城外的莊子,這些故事就輪到李二給他們講了。

在雒陽城還是大漢的京城,雒陽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裡找點吃的填飽肚子之外, 還不值得為其他事勞心勞神時,李二的確以為,天地雖大,他這一輩子最遠也隻會跟著少主人走到滎陽——那二百裡開外的地方。

現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並且他認知中的天地還在不斷地擴大。

聽聞他要南下去豫章, 妻子臉上便顯現出了又神氣,又憂心的神情,但總體來說還是十分欣喜的。

“你這次是同糜家的商隊一起出發?”她問,“那我就放心多了。”

“這有什麼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來時,給你帶些豫章那邊的釵環絲帛,保讓鄰裡婦人見了便羨慕!”

妻子臉色一變,“郎君給你的路費,你怎好拿來隨意花用!”

“這算什麼隨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這兩個小金餅,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麼樣,都要將信送到那位諸葛郡守府上就是。”

“那你也……”

“這徐州繁華不及雒陽遠矣!”李二嫌棄了一句,“待我出門探看一番,必有極繁華的城鎮,好歹替你置辦些東西回來!”

這段路途分為兩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內,後半程順長江逆流而上。

天氣已漸漸有了轉涼的苗頭,早晚便能睡個好覺。糜家商隊家大業大,帶上這位陸將軍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顧,沿途村鎮中都有糜家早已打點好的下榻之處,雖說這些住處經常也不過就是些泥屋草棚,但勝在遮風避雨,乾草鋪好,再平整了鋪蓋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這條路之前數度曾有賊寇出沒,而後關將軍領了五百騎兵,便將萬餘賊寇剿滅乾淨,當真神勇無比。

從下邳到廣陵的這段路不說極順遂,但也算是安全無恙,然而自廣陵上船後,旅途就變了個樣子。

很多年後,麵對自己的孫輩,李二還是會回想起他在碼頭,登上糜家商隊運米貨船的那個下午。

波濤浪湧向東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風卻是自東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這股江風,廣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徑建鄴、廬江、九江,最後到達豫章的南昌城。

此時已過盛夏,卻還未至初秋,江水漸長,滿帆之時,雖說是逆著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卻一點也不慢,隻是糜家船隊十分謹慎,每到一處碼頭,總與其餘船隻彙合之後,方才繼續前行。

李二初時覺得坐船是件新鮮事,很快就不這麼覺得了。

他坐了幾天的船,就吐了幾天,先是吐出飯食,而後是湯湯水水,再然後嘔得連膽汁也要一並吐出,沒過幾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不獨他一個,那幾個三將軍送給自家將軍的幽州老兵也是這麼個吐法。

即使如此,船隊靠岸時,船老大也不許他們下船。

“沿江兩岸皆有渠師出沒,你們當是什麼好去處?”

“請問……”李二小心地問道,“‘渠師’是何物?”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們當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師便是水賊!”

幾名北方老兵也跟著神色一變,“這江上還有水賊?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現今郡守刺史們互相攻伐,這一段水道又在袁術治下,他手下那些賊人還少了嗎?若是尋常百姓敢隨意靠岸,劫掠了賣作奴隸也就罷了,你們這幾位,一見便知老革身份,豈能容了你們性命!”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來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邊村落一片人間煙火氣,有搬運貨物的幫傭,有吃飯住宿的客舍,有塗抹得妖嬈的婦人,深處似乎也有賭錢博塞的去處。

“這……”李二不死心,又問了一句,“這看著很是安寧……”

“這兩岸無數水寨,當初還藏過錦帆賊哪!你們此時看它安寧,夜裡便變了個模樣!”那位壯漢如此說道,“便是這江上往來的商船,也須湊夠幾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發!”

這天夜裡,李二睡得很不踏實。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夢。

夢到雒陽殺豬的日子,又夢到跟著東三道的鄰裡一同去長安的日子,又夢到跟著陸懸魚從長安艱難跋涉,一路來到平原的日子。

他曾經在下過大雨的泥濘中,拉著板車,一步步地艱難行走在叢林中的土路上。

同心那時病得很厲害,小郎哭個不住,陸懸魚離開她們去打獵尋找食物,於是李二不得不短暫承擔起這個隊伍裡的隊長責任,一邊清理出一塊平地,搭起泥灶,一邊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顧同心。

那段時光雖然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擔心和懼怕過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隻要陸郎君不倒,他總會保護他們的。

而在離開下邳還不到一個月的這天深夜裡,李二忽然害怕得輕輕發抖起來。

他不知道在恐懼什麼,但他蘇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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